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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箜篌引(八)

    扬州,八月初一。

    太阳缓缓从地平线下升起,浓烈的金色和红色如潮水般涌出。庭院里的枇杷树亭亭如盖,一捧清澈的露水滑落,打在雪骢的脊背上。

    楚识夏挽着袖子,用力地洗刷着雪骢的皮毛。雪骢任她磋磨,好脾气得不似一匹烈马。楚识夏刷马刷出来一身热汗,鼻尖上一滴晶莹的汗珠滚落。

    “拿下李刺史,给全扬州倚仗他作威作福的商人一个下马威。你的计策成功了。”白子澈披着外袍站在檐下,长发披散,俨然是刚刚起床,“你怎么知道他贪墨?”

    “李禹虽然姓李,却和大名鼎鼎的陇西李氏没有半点关系。”楚识夏朗声道,“他出身微寒,读书用功又精通人情世故,是攀上了内阁首辅庄松柏的‘学生’名头,才走到了如今的位置。”

    楚识夏放下马刷,转头对着白子澈无奈地一笑,“他贪没贪墨,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每年送进首辅宅邸的拜礼,绝不是一个刺史能给得起的。”

    楚识夏含混地说:“这种东西,经不起查的。区别只在于贪得多和贪得少,是私相授受还是挪用公款。殿下以后就知道了。”

    白子澈想说其实我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单纯,但他沉默片刻,只是问:“你要出门吗?”

    “我要去滨州。”楚识夏正色道,“扬州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有药有粮。羽林卫留三分之二下来,程垣和其他人我带走,护送医师。殿下就留在扬州筹备药材和粮食,不必前往瘟疫横行的滨州了。”

    白子澈知道这是最妥帖的安排,楚识夏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谁也挑不出错来,也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白子澈在廊下坐下来,默默地看着楚识夏洗马。

    “我知道,就像你以前说的,我不必冲锋陷阵,只要负责给粮草就好。对吧?”白子澈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却并不欢愉,反倒带着一点轻如云雾的惆怅。

    他和楚识夏之间只有不到十步的距离,又像是隔着千山万水。

    是檐下寄居的雨燕和翱翔草原的鹰隼的距离。

    楚识夏毫无察觉,随口应了一声“是啊”。雪骢忽地发作,抖落一身的水珠,溅了楚识夏一脸。楚识夏抓着雪骢的鬃发,不轻不重地在它背上掴了一巴掌——于是自然而然地忽略了白子澈那句思绪万千的“平安归来”。

    ——

    滨州。

    八月初三,暴雨倾盆。

    沉舟甩下蓑衣和斗笠,走进摆满了盆盆罐罐、几乎无处下脚的茅草屋。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器皿里,和屋外嘈杂的雨声混作一片。潮湿的雨水气味里混合着艾草焚烧的辛烈气息,呛得人几欲留下眼泪。

    “我找到草药了。”

    沉舟在脸上蒙上一块黑巾,把手里浸得湿透的布袋递给洛霜衣。床上的媛娘烧得小脸通红,白猫焦急地在床上踩来踩去,时不时在她脸上舔一口,让她不至于彻底昏沉地睡过去。

    “找到草药也没用了,你看这屋子里有地方生火吗?”洛霜衣无可奈何地说,“而且这点草药只够一副药的量,喝下去也不一定能退热。”

    “先煎给她喝,”沉舟伸出冰凉的手在媛娘滚烫的额头上摸了一下,“明天我送她去扬州。”

    “你疯了?”洛霜衣一愣,不假思索道,“山鬼氏的人已经接下了一笔生意,就在扬州城等着你。你回去送死吗?”

    “不然让我看着媛娘死吗?”沉舟的手指被睡梦中的媛娘抓住,细细小小的一只手,柔弱无力。

    洛霜衣低头看向媛娘,眼神充满杀意。

    “我要留着她。我离开家太久了,有她活着,我才觉得我像个人。”沉舟察觉了洛霜衣的眼神,却只是用浸了冷水的湿手帕盖在媛娘的额头上,动作笨拙。

    洛霜衣无言,扭头在屋子里寻找能够生火的地方来。

    “有一个新的情报。”洛霜衣忽然说,“帝都的钦差大臣来江南了,是如今的齐王和云中楚氏的大小姐。也许你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她说完这句话,不顾沉舟怔愣的神情,直接离开了。

    ——

    八月初六。

    乌云压城。

    苍白的枝状闪电在山岳般的黑云间闪烁,雷声贯穿了整个山谷。豆大的雨点打在人的脸上生疼,分明是白昼,但雨水完全阻隔了光线,天地间黑沉沉的一片。

    马队穿行在崎岖的山路上。

    “滨州地形陡峭,泥土疏松。若是大雨把滚石和泥土冲下来,阻断了山路就糟了。”楚识夏在雨中高喊,猛地一勒缰绳,从鞍边抽出浸透了火油的火把,在漆黑的雨幕中点燃。

    “大小姐,此地不宜休整。”程垣策马上来,说。

    “我知道。”

    楚识夏抬起斗笠的一角,指着山脚下,高声说:“通过这条路,山下有个废弃的驿馆。我们加快速度,在驿馆里等雨停。我领路,你断后,别的不要紧,药材和粮食不能泡水。”

    “是!”程垣一夹马腹,将此命令告知所有人,随后也点燃了浸满火油的火把赶到队伍末尾。

    天光彻底被暴雨吞没之前,一行人赶到了废弃的驿馆。驿馆大门挂着的铜锁生锈蒙尘,楚识夏轻而易举地拧断了锁扣,里头却传来愤怒警惕的人声:“什么人?”

    驿馆大门缓缓推开,撞在墙上“砰”的一声响。驿馆最大的屋子里烧着火,火光微弱,再远两步就彻底看不见了。

    楚识夏捻着手上的灰尘,审视提刀走到门前、凶神恶煞的矮壮男子,脸上不忘挂住八面玲珑的笑容,“我们是到滨州兜售药材的商队,想到此地避雨,没曾想这废弃驿馆里有人。冒犯了。”

    “谁不知道滨州闹瘟疫,到这里兜售药材?”男子狐疑道。

    “我家在扬州得罪了人,只好到这险境里求富贵。”楚识夏飒爽一笑,从腰间掏出一锭银子塞到男子手里,“还望大哥帮我说说好话,我这几大车的货要是泡了水,可就糟蹋了。”

    男子被那锭银子晃花了眼,挑起车上的油布看了一眼,浓烈的药草味扑鼻而来。他这才点点头,往驿馆里跑去。

    队伍末尾的程垣悄悄策马上来,有点不安地看着楚识夏,“大小姐,这些人好像有问题。”

    楚识夏示意他噤声。

    楚识夏此次南下,秋叶山居里只留了玉珠和几个亲卫,剩下的亲卫全部带走。眼下这些人就有一半在押送药材的队伍中,打散了编入羽林卫,个个都是杀人越货的好手。

    “进来吧。”收了楚识夏银子的男子远远地招呼了一声。

    ——

    驿馆虽然外表看上去破旧,却并不漏雨。屋子里干燥温暖,烧着一堆篝火,火上煮着喷香的肉汤。十几个龙精虎猛的汉子围着篝火坐着,裸露着上身擦刀,角落里散落着弓箭,驿馆最深处堆积着干草。

    “还是个姑娘。”不知是谁嗤笑了一声。

    程垣拧眉,不快地看着他。

    楚识夏抬手挡在他面前,客气地问:“敢问阁下怎么称呼?”

    “我姓赵,叫赵虎。”坐在最中间的汉子对着楚识夏一抬头,轻蔑道,“我们几个都是周边的猎户,不用怕。小姑娘,你家里没人了么,怎么让你一个人来跑生意?”

    “如今生意不好做,赚钱养家糊口的买卖,还分男女么?”楚识夏自顾自地在火堆前的空位坐下来,烤着湿冷的手。

    北地女子饱受风寒摧残,虽然颜色并不娇艳,但肤色白皙。楚识夏不着粉墨时,更是有一种冰雪剔透般的白。她对着火光伸出手,腕上的佛珠沁出莹润的深紫色,衬得骨骼明晰的手腕宛若霜雪。

    好几个人的眼神黏在她的手腕上撕不下来。

    “滨州的生意更不好做。”赵虎勉强定住心神,递给她一个水壶,说,“死人比活人还多,有门路的都跑了,剩下的都等死。你去滨州卖药,不如卖棺材。”

    “卖棺材,”楚识夏抬起眼睛,轻轻巧巧地一笑,潭水般的眼底泛起波纹,“卖给你么?”

    赵虎脸色一变,“我好心收留你避雨,你什么意思?”

    楚识夏抬手把水壶里的酒尽数倒在地上。火边十几个汉子抄刀跳了起来,程垣率先拔刀挡在楚识夏身前,楚识夏安坐如山。

    “稻草底下的血腥味都压不住了,装什么猎户。”楚识夏淡声道,“滨州天灾人祸遇了个齐全,水里游鱼不足一指长,山里野兔长不到大就病死,哪来的猎物可猎?”

    赵虎恍然惊觉,这并不是一支商队。

    驿馆的门被人踢开,潮湿的风裹挟着新鲜血液的味道直灌进来。亲卫大步走进来,雨水顺着铠甲滴滴答答地打在地上。他对着楚识夏下跪行礼,随后将手上硕大的布袋扔了出去。

    布袋里滚出几个死不瞑目的人头。

    屋子里一片到抽冷气的声音。

    “回禀大小姐,这些人意图杀人抢药,被我们处理了。”亲卫恭敬道。

    “做得好。”楚识夏扬起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对赵虎道,“认识一下,在下云中楚氏,楚识夏。你是哪个山头的?”

    赵虎看着地上血淋淋的人头,登时红了眼。他后退两步,又猛地抬头死死地盯着楚识夏,高举大刀怒吼道:“给兄弟们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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