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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箜篌引(七)

    祥符六年,七月中。

    扬州刺史府。

    羽林卫神色严肃地游走在宅子的每个角落里,妻妾、下人惊恐地拥作一团。几大个樟木箱子、金丝檀木匣子被堆在堂中,偶尔有一两个没关严,缝隙中珠光乍泄。

    俨然是抄家的架势。

    楚识夏咬着果子,一脚踩在翻倒的椅子上,在膝盖上摊开一本账目。程垣疾步走来,递给楚识夏一沓拆封后又密封上的信件。楚识夏随手撕开一两封,不由得发出一声轻笑。

    “敢问贵客,我家老爷是犯了哪条王法,竟要彻查府邸、抄没家产?”刺史夫人搂着幼童,强压着恐惧问。

    “他犯了哪条王法?你不清楚的话,自己去大牢里问问不就好了。”楚识夏头也不抬,挥手示意程垣把灯挑亮些,“夫人若不认路,我派羽林卫带你去。”

    “我家老爷有官在身!”刺史夫人又惊又怒,“岂能容你随意折辱!”

    楚识夏不耐地竖起一根手指在唇前,“嘘——官职而已,很快就没有了。”

    楚识夏把手上的账目、密信一并拍在程垣胸口,对着刺史夫人露出一个毒蛇般的笑容,一字一句敲打在她的天灵盖上,“把东西送给殿下,他一看就明白了。扬州刺史李禹勾结商贾,哄抬粮价,意欲阻挠钦差赈灾平叛。”

    楚识夏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穿金戴银、周身珠光宝气的刺史夫人,伸手掸去装着满满当当的珠玉的金丝檀木匣子,“扬州果真富庶。刺史大人兴许还有些说不清的收入,您说是吧?刺史夫人。”

    “去信帝都,如实禀告。”楚识夏袖手走到堂中安稳坐下,施施然道,“听凭陛下发落。”

    一名羽林卫急匆匆地从外面走进来,对着楚识夏说:“大小姐,于参军带兵把刺史府围住了。”

    ——

    长史跌跌撞撞地从兵卒包围圈挤进来,看见一脸倔强的于参军便拍着大腿长吁短叹。

    “于参军,你这是干什么?”长史连连叹气,“这刺史府里的可是齐王殿下和楚家大小姐,你不要命了?赶紧把人都撤了!你还真想发落他们不成?”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于参军梗着脖子说,“齐王又如何,云中楚氏又如何?她无凭无据便羁押三品官员,有违大周律令!今日若是不把刺史放出来,我是不会撤兵的。”

    长史被这个榆木脑袋气得心口疼,指着他半天骂不出一个字来。就在这时,刺史府的大门缓缓推开。

    程垣穿着一身金甲开道,腰间别着金错刀,手上提着平平无奇的灯笼。他恭谨地站在一边,像是一尊石俑。

    楚识夏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衫走出来,耳边扣着珍珠明月珰。她像个踏月夜行的千金闺秀,对着众人浅浅一笑,与先前那个江湖浪客的模样大相庭径。

    “这是做什么,”楚识夏笑意不减,“扬州有晚间阅兵的习惯么?”

    长史刚想顺着这个台阶下了,一个没拉住,于参军虎头虎脑地说:“还请楚大小姐把刺史大人放了。无故羁押朝廷官员,是为大罪。”

    “我以为,我说的是人话。”楚识夏声线冷淡,“伪造鱼鳞册、兼并土地、官商勾结,桩桩件件我说得清楚明白。刚刚又查出了新的来,于参军要不要听听?”

    “你没有实证。”于参军义正言辞道,“怎可借钦差权势,欺压地方官员?”

    楚识夏脸上那点温度彻底散了。她对着身后一抬手,羽林卫有眼色地奉上来雕弓羽箭。长史震惊地看了楚识夏两眼,又看了僵在原地、为了面子不得不强撑的于参军两眼。

    直到楚识夏眼睛都不眨,动作流利漂亮地开弓引弦,长史才意识到这位大小姐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连滚带爬地躲到了边上。于参军想说的话淹没在那一箭掀起的风声里。

    “当”的一声,羽箭射落了于参军头顶束发的簪子。他披头散发地站在原地,回味着方才须臾的失声,后知后觉地抬手摸了摸脖子。士兵们这才反应过来,企图一拥而上擒住楚识夏。

    “不得放肆!”长史怒吼一声,嗓子都喊劈了。

    楚识夏拎着弓箭径直走到于参军面前,程垣按着刀走在她身边,冷冷地扫视靠过来的人。两人所到之处,士兵们像是遇水的蚁群般纷纷避开。

    “让他们杀我啊,怎么,不敢吗?”楚识夏在于参军面前站定,甜甜地一笑,笑得人心里直发毛,“不敢杀人,你调什么兵啊?”

    “你——”

    没人看清是谁先动的手。

    眨眼间,楚识夏抬腿踹在于参军提起的膝盖上,小臂快而准地挡住了他的鹰爪。楚识夏的手贴着他的小臂滑出去,直取其咽喉,于参军慌乱回手格挡,脚下一时不防,被楚识夏扫翻倒地。

    楚识夏抬脚踩在他的胸口,几乎踩断他的肋骨。于参军猛喘两口气,不得要领地躺平在地。楚识夏眯起一只眼,拉弓对着他,箭簇闪动着寒光。

    “打啊,怎么不打了?”楚识夏冷笑。

    “要杀要剐,随你的便!”于参军摔得鼻青脸肿,一拳捶在地上,怒吼道,“御史会弹劾你的!”

    长史见这边乌烟瘴气,本想偷偷溜走,可楚识夏料理了刺史、参军,想必下一个就是他,何苦费劲迁坟。又恰好程垣抬头看了他一眼,长史便规规矩矩地走过来劝说。

    “大小姐,算了吧。”长史苦口婆心道。

    楚识夏猛地松了弦。

    长史心头一紧,箭簇贴着于参军的脑袋没入地面三寸之深,箭羽震颤。

    “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挺正直的,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楚识夏轻佻地用弓拍了拍于参军肿起来的脸颊,藐视道,“我见过很多坏人,有的坏得高明,有的坏得愚蠢。你就是那个自以为是的蠢货、废物。”

    于参军咬紧牙关,涨红了脸。

    “你既然一心为国为民,为何对扬州短日内飙升的粮价视而不见?身为参军,不能平定叛乱就算了,竟连百姓吃不吃得上饭都不清楚,还敢在这里跟我大言不惭。”楚识夏居高临下道,“我请问你于参军,知不知道李刺史侵吞了多少田地,又伙同扬州商会散布虚假朝廷政令敛财?”

    于参军在她怜悯又不耐的眼光下无所遁形,竟然连一句“胡说八道”也说不出来。

    “我就当你格外天真无邪,什么都不知道吧。”楚识夏笑笑,说,“扬州刺史是什么俸禄,刺史府里过的又是什么日子,你也看不见、看不懂吗?你竟然真当他是个清清白白的好人,当着叫我叹为观止。”

    楚识夏转头看向头皮发麻的长史,“长史大人你呢,你又知道多少?”

    长史嗫嚅着“下官、下官”了两声,程垣警告道:“若是虚言诓骗,当罪加一等。”

    长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下官有罪。”

    楚识夏看回于参军,说:“你浑身上下扒干净了,也就那二两‘正直’值点钱。但这世上最是一文不值的,也是蠢人的‘正直’。你身为朝廷命官,上不能劝谏同僚,下不能体恤百姓。若无这点正直傍身,我早就废了你了。还留你到如今,跟我叫嚣?”

    楚识夏把弓扔给程垣,拍拍手上的灰尘,说:“带着你的同僚和你的兵,都给我滚。”

    ——

    扬州商会。

    圆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桌边的人却愁眉苦脸,面面相觑。桌上坐的都是扬州商会里鼎鼎有名、家财万贯的粮商或药商,今日齐聚此处,皆因昨夜里的变故。

    “这李刺史该不会是要——了吧?”头号粮商立着根筷子,做了个倒下的动作。

    “帝都那边的消息说,裴氏少主曾任齐王讲师,新政又是裴次辅一手拟定。这齐王该不会是发现了李刺史在新政一事上做的猫腻了吧?”二号粮商脸色亦不好看。

    “那帝都那边有没有说,这李刺史到底靠不靠得住?”头号药商暴躁地拍了下桌子,“要我们提高价格赚大钱的是他,被钦差一巴掌打得找不着北的也是他!要是那钦差恼羞成怒,把我们也抄了怎么办?”

    二号药商忧心忡忡地喝了口茶,“白日里,有羽林卫过来铺子里问价格了,都是寻常瘟疫要用的药材。”

    众人的视线汇聚到他身上。

    “我卖了,以平常价格三分之二卖的,只要是他们要的药材,仓库里有的,全给他们搬空了。”二号药商深吸一口气,说。

    “你这个叛徒、软骨头!你开了这个头,可叫我们如何是好?”头号粮商大怒,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们还没看出来吗?齐王和楚家女虽然年幼,但并不好糊弄,也不好拿捏。”

    二号药商抬手对着天上拱了拱,“诸位想明白了,李刺史的靠山再大,能大得过天、大得过陛下吗?齐王赈灾、楚家女平叛,可是陛下钦点的差事。”

    房间里一片沉默。

    “胳膊拧不过大腿,李刺史自己都自身难保了,你们还信他的话?”

    二号药商摇摇头,无奈地说,“各位在这江南做了多年的生意,家底丰厚。这么些货物,莫说三分之二的价格,就算是白送,也不会伤筋动骨。”

    头号药商深吸一口气,赞同地点了点头,说:“说得有道理,就当是积善行德了。我们家也不差这几个钱,花钱能买太平,是再便宜不过的买卖了。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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