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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84 我不想爱你了

    林雨山按动呼叫铃叫来护士,以男人影响她休息为由,将他请离了自己的病房。

    这一晚,在镇定剂的药效下,她昏昏沉沉地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如此反复。

    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过着一些从小到大的记忆碎片。

    脑海里的画面大多是黑白的。好像只有和徐孟洲一起度过的日子,都被染上了热烈的色彩。

    她回忆起和徐孟洲阔别三年,第一次在灵堂见面,他穿着黑色衬衫面容憔悴的样子。

    她在地下车库第一次生疏地亲吻他的样子。

    她过生日被同学为难,和室友打架,徐孟洲出现帮她解围的样子。

    还有她最喜欢的,他们在阿勒泰小木屋的屋顶沐浴着第一缕日光,互相亲吻的样子。

    以及他亲自将自己从羊首山里救回来的样子。

    这样鲜活的回忆好像还有很多……

    可仔细想想,一切好像才过了快八个月而已。

    如果徐孟洲和她注定不能有结果,那么,便将那些过往化为回忆,封存于心底吧。

    皎洁月光透过窗子洒在病床和地砖上,在她的世界里,温柔地为她留下最后一盏灯。

    不知过了多久,体力与心力都到了极限。林雨山睫毛扇动,眼皮慢慢阖上,沉沉睡去。

    次日。

    姚晴结束了学校上午的安排,照例将自己的东西装在书包里带好,早早地去医院陪伴林雨山。

    到了住院部刚出电梯,就看到走廊尽头坐着一个人,她歪着脑袋走近了瞧才看清楚。

    徐孟洲坐在一个明显有些拥挤的小凳子上。凳子靠着墙壁,背也靠着墙。他闭着眼小憩,头很不舒服地向后仰着,听到有脚步声传来他才睁开眼。

    姚晴透过窗户看了眼病房里的情况,表情惊讶地问他,“徐老师?你怎么…你就在这儿睡了一夜吗?里面不是有家属陪床的位置吗?”

    徐孟洲相比昨晚见面的时候更憔悴了。如若不是以前亲眼见过他英俊挺拔的模样,姚晴实在没办法把眼前这个看起来不修边幅胡子拉碴、衣服还脏兮兮的男人,和印象中的徐老师重叠起来。

    “没事…”徐孟洲扯了扯有些干裂的唇角,低声说:“她好像还没睡醒,等……”

    话音未落,病房里忽地传来一阵异样的响声。

    一声闷响,而后是类似于钢架摔落地面的清脆响声,在地砖上拖动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尖锐刮擦声。

    姚晴还没反应过来,徐孟洲已经立刻起身推门而入。

    房间窗户是开着的,也不知道这样开了多久,一进门冷风便吹得人打了个寒战。

    林雨山伏在地板上,用手艰难地撑起上半身。她的脚踝动弹不得,末端还拖着一大截儿掉落的钢架。是原本固定在床尾用来牵引左脚的钢架,现在已然倒塌下来。

    她使劲将手伸向前方,好像在够着什么。

    徐孟洲的视线顺着她指尖往前看,才看到她想要够到的那个东西,是她昨天扔向自己的那束百合花。

    花枝花叶散落一地。经过一晚,原本饱满的花瓣由于失水而卷曲,洁白的颜色也已经泛黄。

    林雨山听到推门声抬头望去,只见徐孟洲和姚晴先后冲了进来,便立刻缩回手,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

    “你怎么样?摔哪儿了?”徐孟洲慌乱地在她面前蹲下,下意识伸出双手要将她抱起来。

    林雨山抿唇,扭头不看他,将他推开。这一使劲却牵扯到了伤处,她痛得深吸一口气,不发一言。

    一边的姚晴瞧着两人气氛不对,放下背包主动上前扶林雨山,“徐老师,你帮忙叫护士来看看情况吧,我来扶她。”

    徐孟洲放心不下,又担心她因为抗拒而弄伤自己,只好起身去服务台叫护士。

    护士很快过来,将牵引钢架重新架好,检查确认手术部位没有出现挪位情况后,大家终于松了口气。

    “要拿东西的话,叫我们护士或者叫家属都可以,怎么能贸然下床呢!你还挺机灵的,知道把床调低一点儿再往下爬……”护士一边拿起笔在本子上写着,一边摇摇头:“唉…还好没碰到。你们家属一定要时时看着,她不能轻易挪动的!”

    林雨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硬着头皮点点头。余光扫过地面时,发现那束百合花已经从地上转移到了床头柜上。

    残缺的花叶部分已经被细心清理掉,只留下完好的几支被插在一个装了半杯水的一次性塑料杯里,造型看起来挺滑稽的。

    目光从那束花和那个人身上飞速移开,心中好像有些触动。

    姚晴打量二人一眼,轻咳道:“…那个,我得去下洗手间。”

    姚晴飞快出了病房。林雨山坐起来想叫住她,肩膀瞬间被男人的一双大手按下去。

    距离太近,不可避免的眼神接触。

    病人的力气连谁都比不过。林雨山只得乖乖地躺下去,只是仍然将头偏向看不到男人的那边。

    徐孟洲走到窗边将窗户关上,又将床角的被子拉到林雨山身上盖好。而后回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搭在膝关节上的双手微微攥着,骨节发红。

    他心一沉,缓缓开口:“雨山,还记得你实习前一天,我跟你说过,等你毕业之后,我有些话要跟你说吗?”

    她不答,空荡的房间只有男人一个人的声音。

    他依旧看着她的方向,眼皮微微垂下,“这件事…是我很多年来都无法解开的一个心结。原本想等到你毕业之后再向你坦白,可我没想到你竟然差点和林教授一样……”

    “我瞒了你这么多年,是我的错。”男人喉结滚动,调整着呼吸,“现在,我完完整整地告诉你事情的全貌。”

    林雨山声线平缓,听不出感情波动,“你说吧。”

    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歇斯底里的情绪早已在昨天全部用完,经过一晚,躯体化症状也消失了,现在的她心的心绪还算平静。

    徐孟洲缓缓启唇,声线颤抖。

    终于到了这一刻,他不得不将心底最隐秘痛苦的旧伤疤撕开,给她看。

    他一丝一毫也不敢让自己忘记,这六年来,在每一个辗转难眠的夜里,那片幽深的山林依旧历历在目。

    “六年前,在我二十四岁那年,林教授当时正在做一个关于哀牢山地质地貌的课题研究。他带着华南理工的四人团队一行去了云南,其中就有当时快要研究生毕业的我。”

    “当时我们大家都以为,这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课题研究而已…”

    男人垂眸,语气淡到仿佛在说一个很久远的故事。

    “由于哀牢山附近没有可以住的地方,白天常规工作结束之后,我们按照计划,用自己带的野外设备在山里过夜。其实那天…那天我们应该待在帐篷里,哪儿也不要去的。只要待在帐篷里,林教授就不会……”

    说到此处,徐孟洲太阳穴青筋暴起,声音忍不住颤抖。

    “我和林教授很投缘。他曾经说过,我是他从事教师生涯以来最看重的一个学生…”徐孟洲整理情绪,继续往下说,“那天傍晚,太阳还没完全落山。另外两名队员因为疲劳已经休息下了,林教授主动说想带着我四处走走,看看工作以外的风景。”

    林雨山依旧背对着他,思绪却渐渐开始跟着他的陈述走,揪住被角的手也抓得越来越紧。

    父亲的性格相对孤僻严肃,他的确是打心底里重视并信任徐孟洲这个学生的。否则,他们父女俩在广州生活那段时间,父亲又怎么会愿意隔三岔五让自己的女儿与学生接触呢。

    他继续说:“虽然在野外,可当时我们都觉得两人结伴同行不会有事,于是大意地没有带卫星电话,也没有带打火机和食物,我们就这样再一次进了山。一路上,我们聊元古代、聊岩性组合、聊特殊构造,还聊到了你…”

    徐孟洲抬头,眸中蓄满温润的水汽,“林教授跟我说,这次来云南恐怕半个月都见不着你了,真的很想念他的宝贝女儿…他还说你和别的小孩不一样,即便留你一个人在家,你也有能力把自己照顾好。他说,你是一个很坚强的小姑娘……”

    父亲觉得她很坚强。

    记忆中那个话少、严厉的父亲;那个为了教学工作殚精竭虑,顾不上她的父亲,原来也会在别人面前骄傲地称赞他的女儿吗……

    林雨山紧闭着眼,心脏一阵阵刺痛。大颗泪珠沿着脸颊无声滚落在被单上,喉间终于忍不住酸涩,哽咽出声。

    “…后来,我们在南边发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岩石样本群,过去的路非常不好走。林教授说我野外经验不够,再三要求我留在原地,等他探完前面的路况再回头找我。”

    男人悔恨地蹙眉,手肘撑在膝盖上抵住额头,表情痛苦,“我当时就该跟上去的!可我偏偏就听了他的话,像个傻子一样在原地等着…你父亲是在保护他的学生!他是在保护我!”

    “我在原地等了很久,林教授音信全无。山里没有手机信号根本打不通,我们也没有带卫星电话,”徐孟洲强忍眼眶快要泛出来的湿润,颤声道:“我朝着他去的方向找,找了好久,却怎么也找不到他…天已经黑了,没有热源、没有食物,再找下去会怎样,我不敢想……”

    “我意识到不能继续深入去找了,必须趁着清醒的时候回到营地通知其他人,这样才能有找到林教授的可能!可我拼尽全力回到营地报警之后,搜救队找到的竟然是林教授的…他已经……”

    徐孟洲双目猩红,嗓音嘶哑到极点,“人找到的时候是一个雨天,林教授的死亡原因是失温,和你这次的事故一样……”

    “够了!”林雨山掩面,泣不成声。

    原来,在山间那个冰冷潮湿的夜里。她和父亲在不同的时空,都独自经历了相同的绝望。

    “由于林教授和我在非工作时间私自行动,华南理工将这起事故定性为教师违规操作导致,所以只按照常规赔偿给了抚恤金。可我知道林教授都是为了我,他是想让我多累积经验,老师都是为了我才……”

    “雨山,我知道,在这世上你只有林教授这个唯一的亲人。可他走了谁来照顾你?我不能让你被送到福利院草草一生!我要对你负责,要让你接受良好的教育,要将你养大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人,所以我下定决心要把你带回靖州。可我害怕你知道真相后不肯接受我……所以,我只好恳求警方在你面前,在这场事故中把我隐去。让他们告诉你,林教授是独自身亡的。”

    “你从前不是问过我,为什么我明明志在野外研究,却反而当了老师吗?”他语调趋于缓和。

    徐孟洲长吁一口气,仿佛背负多年的枷锁终于卸下。

    “因为我想成为他的延续。”

    “如果没有林教授,就不会有今天的徐孟洲。”

    短短两句,却胜似万语千言。

    在徐家生活的那些年,林雨山觉得徐孟洲除了木讷寡言,身上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感。

    她不理解,为什么徐孟洲明明向往自由,却总是被身边的东西困住。人生规划如此,婚姻也是如此。

    直到现在林雨山才明白,自己的不理解,是因为她不会被任何人左右,她早就是一个无牵无挂的人了。

    可她还是无法原谅,无法原谅徐孟洲这么多年的欺骗。

    她不想要他的赎罪。她想要痛快、想要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坦白。

    即便再痛,她也甘愿自己消解。

    枕头已经浸湿了一大片。林雨山缓缓转头看向他。

    她眼里噙满泪水,自语喃喃,“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如果继续揪着这些不放,是不是很没意思…可你为什么宁可告诉黄楹,也不肯告诉我?”

    “我没有告诉过她!雨山,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找她说清楚!”徐孟洲抚摸她湿润的脸颊,心脏坠得生疼,“你骂我几句,打我也行。让我做什么都行,就是不要憋在心里,好不好?”

    林雨山缓缓抬眼,认真看着男人因为过度疲累与往常截然不同的容颜,心头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我现在觉得很无力,因为事实已经无法改变了…”

    “你原本可以有无数次机会向我坦白,可你没有。在你眼里,我永远是一个担不起事的孩子…你从没有把我和你摆在同等的位置。你说你喜欢我,大概是对我的怜悯吧…我宁愿不要这样的喜欢。”

    她垂下眸子,力竭地阖上眼,“徐老师,谢谢你这么多年对我的照顾。我不会恨你……”

    “可我也不想爱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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