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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故安贞武侯,一路走好···

    关东接连传来捷报,让整个长安城,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

    历时短短三个月,这场由吴王刘濞发起、楚王刘戊率先响应,胶西王刘昂、胶东王刘雄渠、菑川王刘贤、济南王刘辟光、赵王刘遂争相追随的叛乱,便已基本平定。

    在半个月前的长安,人们都还在谈论太尉周亚夫,究竟是胆小如鼠的庸臣,还是‘胸怀大志’的奸臣;

    ——周亚夫是个什么东西?!

    而现在,只要提起周亚夫,人们都会竖起大拇指,并由衷的赞叹一句:周太尉牛x!

    之前是我说话声音大了点;

    ——我是个什么东西?!

    叛乱平定,百姓自然是满怀喜悦,憧憬起了未来的美好生活。

    因为胜利,意味着那些随军出征的关中儿郎,大都会带着武勋凯旋,并一举改变家族的命运。

    但与这普天同庆的喜悦,稍有些格格不入的是:在未央宫外的贵族聚居区——尚冠里,几乎所有人脸上,都带着一抹哀苦之色······

    ·

    “老师;”

    “老师?”

    “世子回来了······”

    故安侯府,内院卧房。

    本就不算大,且处处透着寒酸的卧房,仅仅只是因为刘胜、刘彭祖,世子申屠蔑、天子启,以及一位老太医、一位史官的涌入,而陡然拥挤了起来;

    卧榻之上,申屠嘉双眼紧闭,面无血色;

    卧榻边沿,老太医低眉摇头,叹息不止;

    卧榻前,侯世子申屠蔑跪倒在地,垂泪无言。

    而在刘胜这声轻呼之后,平躺在榻上的申屠嘉,也终是缓缓睁开双眼。

    “世子······”

    “哦······”

    “是蔑儿回来了······”

    虚弱无力的呢喃,惹得申屠蔑赶忙跪行上前,声泪俱下的伸出手,握住申屠嘉那遍布沟壑的老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父亲!”

    “孩儿不孝······”

    “——孩儿!不孝啊~”

    满是哀痛的哭嚎声,却惹得申屠嘉费力的侧过头,将那如有万均之重的眼皮翻开;

    盯着身边的申屠蔑,看了足足好一会儿,申屠嘉才眨巴着眼,对年过五十的老世子轻轻一点头。

    “照顾好弟弟······”

    “照顾好宗族······”

    “要、要约束子侄···严守门风······”

    短短数字,申屠嘉却说的无比吃力,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说完,便又再次疲惫的闭上了双眼。

    见此状况,侯世子申屠蔑只哀痛欲绝的低下头,将额头轻轻贴在申屠嘉的手上,跪坐于榻沿,泣不成声······

    “陛下?”

    片刻之后,坐在塌边的老太医悄悄起身,走到天子启身边;

    轻声道出一声‘陛下’,老太医便又撇了眼申屠嘉,旋即便将请示的目光,撒向天子启那满是哀痛的面庞。

    良久,天子启才悠然发出一声长叹,强忍着心中万般不忍,对老太医缓缓点下头。

    得到天子授意,老太医也不由深吸一口气,满是唏嘘得回到卧榻边沿。

    从木箱中取出一套银针,又小心拿起其中几枚,在刘胜捧着的油灯上热一热,便分别在申屠嘉头顶、耳侧、脑后的几处穴位刺下。

    见太医这番举动,卧房内的所有人,也都意识到接下来,即将要发生什么。

    ——片刻之间,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便都让到了卧榻侧方,靠近申屠嘉头部的位置;

    侯世子申屠茂,也让出了卧榻前的位置。

    待片刻之后,老太医将那几根银针,从申屠嘉头上的穴位中取出时,申屠嘉的卧榻前,已经摆上了一张案几。

    天子启正襟危坐于案几前,目不斜视的昂起头,静静等候申屠嘉转醒;

    而在天子启身侧,史官也早已备好竹简、毛笔,眼睛直勾勾看着手中的空白竹简,注意力,则全然集中在接下来,君臣二人的对话之上。

    所有人,都做好了迎接这必将载入史册、必将为后人传唱的一幕的准备。

    而申屠嘉,也终是在众人哀痛,又隐隐带有些许严肃的目光注视下,悠然睁开双眼。

    “呃······”

    略有些虚弱的一声轻喃,惹得一旁的申屠蔑哭声稍一滞;

    赶忙上前,将申屠嘉轻轻扶起,在卧榻边沿坐起身。

    而后,面上重新焕发出生机的申屠嘉,只稍出一口气,便满是郑重的望向身前,跪坐于案几前的天子启。

    “还有一些话,想要对陛下说;”

    “——丞相大可直言。”

    极为简短的开场白之后,已经加速走向死亡的申屠嘉,便开始争分夺秒的留下自己的遗言。

    “既然叛乱已经平定,陛下就应该抓紧机会,挟大胜之威,一举铲除宗亲诸侯的问题!”

    “其中有几个关键;”

    “——贾谊在《治安策》中提到的推恩诸子,必须成为定制!”

    “——宗亲诸侯王自主任命国中,二千石及以上级别官员的权力,必须被剥夺!”

    “——除了燕、代这样位处边地的诸侯,其他诸侯王卫队的数量,必须削减至三千人以下;除了诸侯王卫队,其他的军队,都应该由郡尉掌控,诸侯王绝对不能插手!”

    “而且诸侯王卫队,也必须由诸侯王的中尉独自掌控,诸侯王卫队的任何官职,都绝对不能由诸侯王任命!”

    “——尤其是中尉!”

    “除了推恩、官员任免权、兵权,其他的权力,也必须进行不同程度的限制。”

    “最终的目标只有一个:通过贾谊的《推恩策》,花费三到五代人的时间,将现在的宗亲诸侯国,全部分解成彻侯封国。”

    “这个目标,绝对不容动摇!”

    “无论任何人,只要敢对这个目标指手画脚,陛下都可以不经过审讯,直接将他处死!!!”

    中气十足的一番话语,只引得天子启连连点头,也使得一旁的史官一阵奋笔疾书;

    而在卧房之内,看着方才还躺在榻上,眼皮都睁不开的申屠嘉,此刻却好似一个没事儿人一样,对天子启交代未来的事,卧房内的每一个人,都含泪低下头去。

    ——申屠嘉,并不是病情好转;

    而是在天子启的许可下,被太医强行施针唤醒,以透支最后的生命力为代价,换来这弥足珍贵的片刻清醒。

    用后世人的话来说,现在的申屠嘉,正处于回光返照的状态之中······

    “丞相说的话,朕会牢牢记在心中,一个字都不敢忘记!”

    “丞相的所有提议,朕都会不折不扣的采纳!”

    短暂的沉寂之后,天子启满是坚定地语调,将沉寂于哀痛中的众人再次‘唤醒’;

    却见端坐于卧榻边沿的申屠嘉,只在这片刻之内,便肉眼可见的萎靡了些。

    许是自己也感受到‘时间不多了’,申屠嘉接下来的语速,也明显加快了些;

    说到一半,更是轻喘起来。

    “解决了宗亲诸侯的问题之后,关东,就不会再出现大问题。”

    “但这一场叛乱,将府库积攒下的财货、军械、粮草消耗掉了不少;”

    “要想和匈奴人决战,需要陛下继续忍辱负重,轻徭薄税,与民休养生息。”

    “——至少再过二十年,重新积攒下足够的力量,陛下才可以派军队北上,和匈奴人决战。”

    “如果不做好准备,先帝、陛下这几十年来的积累,便都会付诸东流······”

    感受到申屠嘉逐渐急促起来的呼吸声,天子启也只赶忙点下头。

    “丞相放心。”

    “朕都明白。”

    “——就算朕能再活二十年,也一定会把这个责任,交给下一代皇帝;”

    “不做好万全的准备,朕,绝对不会容许任何人,破坏先帝为宗庙、社稷积攒下的力量。”

    天子启话音刚落,申屠嘉便赶忙一点头,一刻都不敢耽误的继续道:“臣之后,最有资格成为丞相的,本当是内史晁错;”

    “但太祖高皇帝曾定下规矩:不是彻侯的人,不可以成为丞相。”

    “所以臣之后,陛下可以让条侯周亚夫做丞相,再伺机将晁错外放,到军中历练。”

    “等内史立下武勋,得到彻侯的爵位,周亚夫,也肯定会因为对政务不耐烦,而向陛下请辞。”

    “——周亚夫,是一个很有能力,却也非常傲慢的人。”

    “如果可以的话,陛下对周亚夫,要尽量耐心些、宽容些······”

    又是一番急促的话语,天子启自是再次点头,而申屠嘉,却已是有些目光涣散了起来;

    似是喝醉了酒般,目光飘忽的摇晃片刻,又下意识伸出手,扶住榻沿。

    用尽浑身的力气,面前保持住坐姿,申屠嘉才喘着粗气,朝一旁的世子申屠蔑,以及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微一昂头。

    “臣的世子,蔑;”

    “从小,就没有什么本领,即不会上阵杀敌,也没有治···治国,安民的能力。”

    “——希望陛下,可以答应臣:千万不要,以任何官职、任何权利,交给臣的世子蔑;”

    “只需要容许臣···臣的家人,在臣的封国,安稳生活·····”

    “就算有人、触犯了律法,也绝对、不要宽恕·······”

    说着说着,申屠嘉便身形摇晃起来,方才还炯炯有神的双眼,此刻也再次耸拉下来;

    就好像对于此刻的申屠嘉而言,‘睁开眼睛’四个字,便足以让这位老丞相,用掉自己全身的力气。

    见申屠嘉如此状态,天子启也满是哀痛的侧过头,对身旁的史官轻轻一点头。

    待史官停笔,并捧着那卷墨迹为干的竹简退到卧房外,方才还能坐在卧榻边沿的申屠嘉,也已是被哭成泪人的世子蔑,重新扶着平躺了下来。

    “唉~”

    苦涩一叹,天子启便走上前,坐在先前,老太医坐着的木凳之上。

    神情满是复杂的抬起头,看着眼前,费力的喘息着的老丞相申屠嘉,天子启那极为发达的泪腺,却也难得流出了几滴由衷,且不夹杂丝毫虚伪的泪水。

    “老丞相鞠躬尽瘁,为了宗庙、社稷,劳碌终生······”

    “即便是到了这最后的关头,都还心心念念着宗庙、社稷的安稳······”

    “一想到要失去丞相,朕,便感觉心如刀绞·········”

    说话的功夫,天子启的语调中,也稍带上了些许哽咽;

    垂泪道出一语,天子启甚至还将手扶上胸前,神情扭曲的揪了揪前胸。

    却见卧榻之上,申屠嘉满是虚弱的侧过头,极为费力的咽口唾沫,再竭尽全力的强挤出一抹笑容。

    “臣,不能再陪在陛下身边了······”

    “往后,陛下处理国事,一定要再三思虑;”

    “对于朝臣的建议,一定要郑而重之。”

    “一定要看清:提出建议的人,究竟想要借此,达成怎样的目的······”

    微若蚊鸣的低语,只引得天子启满是惆怅的长出一口气,又含泪点下头;

    将申屠嘉的手紧紧攥在手心,望向申屠嘉的目光,更是带上了满满的不舍。

    “没了丞相,朕,该怎么办呢······”

    “宗庙、社稷,又该指望谁呢······”

    哀苦之语,却惹得申屠嘉轻轻一摇头,又费力的将头侧抬起,望向床头的刘胜、刘彭祖二人。

    “二位公子,都是···都是非常杰出的宗亲······”

    “能得到陛下的恩赐·····”

    “成为···二位公子的老师······”

    “我这个从···行伍之中走出的匹夫,感到···万分的荣幸·········”

    愈发虚弱的语调,只让室内众人纷纷落泪,就连始终在一旁低头不语的晁错,也一时有些红了眼眶。

    而在申屠嘉身侧,听闻申屠嘉提起自己,早已哭成泪人的刘胜、刘彭祖兄弟二人,只惊慌失措的走上前去,在卧榻旁跪了下来。

    看着两个得意门生,在自己的病榻前哭成泪人,申屠嘉却只费力的挤出一丝笑容。

    “我,是个只知道杀敌,却不知道如何治国的匹夫······”

    “我的子孙后代,也不会出现很有能力的人······”

    “如果将来,我的子孙后代中,有谁做了官吏,或是军中将领,还······”

    “——还希望二位公子,稍加看顾······”

    “不···不必有求必应······”

    “只需要在那个不屑子孙,犯下滔天大罪的时候,看在我这个匹夫,以及过去,和二位公子之间的师生情谊······”

    “为······”

    “为我······”

    “留一支···血脉·········”

    说到最后,申屠嘉虚弱的声线,已经低到了需要刘胜俯身,将耳朵贴在申屠嘉嘴前,才能勉强听到的程度;

    在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之后,申屠嘉也终是抵不住如潮水般袭来的真正倦意,悠然闭上了双眼。

    刹那前,故安侯府的上空,便响起一阵低沉的哀泣声。

    ——无论是作为学生的刘胜、刘彭祖兄弟,还是身为儿子的申屠蔑;

    无论是作为君主的天子启,还是身为同僚,甚至是‘政敌’的晁错。

    每一个人,都在这一刻垂泪低下头,为即将离开人世的老丞相,奉上自己最后的敬意。

    卧榻之上,申屠嘉双眼紧闭,开始发出莫名的呢喃······

    “蔑······”

    “宗族·········”

    “本分············”

    “北······”

    “北······”

    “匈奴·········”

    “匈················”

    最后一声呢喃之后,卧榻上的申屠嘉,极其轻微的呼出一口气;

    呼出这最后一口气之后,劳苦终身的老丞相,也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终点。

    “父亲!”

    “父亲~~~”

    “父亲······”

    “老师·········”

    “丞相·············”

    一阵此起彼伏的哀嚎之后,卧房之内,便只剩下一道道跪地嚎哭的身影。

    侯世子申屠蔑,跪地叩首于榻前,嚎哭不止;

    刘胜、刘彭祖兄弟二人,也紧紧跪在申屠蔑身后,垂泪对自己的老师,最后叩首一拜。

    即便是天子启,也在这一刻,郑重其事的拱起手,对卧榻之上的老丞相,奉上自己最后的敬意。

    “丞相,一路走好······”

    ——天子启新元三年,夏四月十七,丞相故安侯申屠嘉病故。

    夏四月二十四,朝堂有司共奏:丞相故安侯臣嘉,公忠体国,劳苦功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谥法云:

    刚彊直理曰武——刚无欲,强不屈;怀忠恕,正曲直。

    克定祸乱曰武——以兵征,故能定。

    刑民克服曰武——法以正民,能使服。

    清白守节曰贞——行清白,执志固。

    大虑克就曰贞——能大虑非正而何。

    不隐无屈曰贞——坦然无私。

    丞相故安侯臣嘉,两袖清风,不受私贿,刚直不屈,为国柱石;

    为相八载,使民得安乐、使吏治清明,使忠直得用,使奸佞得诛。

    朝臣百官共议,皆与:谥丞相故安侯臣嘉,曰:贞武。

    天子垂泪长叹,谓百官:失故安贞武侯,乃宗庙失柱石、社稷失栋梁;

    天下失贤相,朕,亦痛失肱股、臂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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