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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五十一章 望之颇似人君

    朱祁钰本来以为这帮勋贵们会仗着自己老资格,仗着自己祖上为大明立过功、流过血,在他面前大倒苦水,把自己孩子们干的事儿,归因到生活所迫,逼不得已,最后请求皇帝赦免。

    这为人父母,多数都是觉得自己孩子是最好的,没有一点错的,都怨这个世道。

    可这群勋贵们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叩谢圣恩,这车驾入皇城,这么大的重罪,皇帝仅仅是流放了勋卫到了边方戍边,而陛下既没有牵联广众,更没有借题发挥,勋贵感激涕零。

    而后,勋贵们哭天抹泪的摘清了自己的关系,都是这些酒囊饭袋的衙内们胡闹,他们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并且表示要恩断义绝,将这些逆子逐出家门。

    最后是图穷匕见,希望陛下能够给其他的儿子赐下勋卫之职,以定嗣位。

    孩子这种东西没了就没了,皇帝陛下斩了也好,流放也罢,到底是犯了天怒,跑到皇城里撒野,就算是皇帝不住,那也是皇宫,真的是胆大包天,反正孩子还能生,关键是这爵位,得有人继承。

    至于勋贵们说的那些,他们真的一点都不知道?这不和我一分钱没敢花殊途同归吗?

    朱祁钰也没多言语,就打发他们回家,这勋卫、散骑舍人,现在都是勋军一列,等到风力过了,自然会恩封。

    孙太后的心里是有些疑惑的,皇帝的所作所为,她多少有点想不明白。

    这处罚真的是太轻了。

    这擅闯皇城,若是真的计较起来,是非刑之正,皇帝就是奔着夷三族去处置,这朝廷内外,也没人敢到陛下面前说不是,哪怕是为了顾忌彼此的颜面,那让都察院总宪挨个点名弹劾过去,借着朝臣也能把事情办了,也是周全,即便是鸡蛋里挑骨头也挑不出毛病来。

    借着这么大的案子,敲打勋贵、敲打群臣、竖立权威、收拢权柄,甚至借着这个由头,把让文臣和勋贵们斗起来,斗的你死我活,也不失为一种平衡之道。

    这不是一个为上者基本手段吗?

    孙太后不信朱祁钰不懂,这皇帝都稳稳当当的坐了十二年,这都是基本中的基本,即便是皇帝不懂,皇帝信任有加的那个胡濙,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别看老了,可是人老成精,胡濙难道没提醒皇帝吗?

    「太后,这番处置可还满意?」朱祁钰看着孙太后笑着问道。

    孙太后已经不视事多年,她也不敢多说多问,维持着表面的客气说道:「本宫只是觉得陛下宽仁

    朱祁钰右手拇指在食指的第一个关节上轻微摩挲着,笑着问道:「太后要去看看孩子吗?」

    「不了,就是听闻皇帝有了麒麟儿和千金,过来道声喜,看,就不看了。」孙太后站起身来说道:「来也来过了,也乏了,就回了。」

    朱祁钰略微有些可惜的说道:「成敬,去送送太后。」

    朱祁钰看着孙太后的背影,这么些年,这个爱作妖的太后,颇为老实,很少找麻烦,对皇帝更是避如蛇蝎,能少说话就少说话,能不接触就不接触,能在慈宁宫礼佛,绝不和外廷的人联系。

    比如这次车驾入皇城,这多好的机会!

    但是这孙太后偏偏不和外廷人勾连,而是选择了告状。

    「母亲,去后院看看孩子?」朱祁钰看着吴太后笑着问道。

    吴太后其实很不喜欢这样的场合,这么多勋戚,还有国事,不喜欢因为她自己的身份,让儿子从出生就受委屈当了皇帝,朝臣们还整天拿个庶子身份说事,即便是她现在尊为太后,这两宫太后,嫡庶仍有分别。

    她总觉得是自己的耽误了孩子,坊间那些传闻,吴太后也有听说,甚至有人说当今皇帝是汉王府遗脉,从出生就流落民间,先帝认了这

    个孩子,是宣德晚年后悔族诛汉王府,怕无法面对列祖列宗,故从民间寻找,让汉王血脉流传下去。

    故事编得有眉有眼,吴太后解释是越描越黑,不解释则只能看着孩子受这份委屈。

    所以,这么些年,儿子让皇后主持六宫之事,而这皇后又是端庄得体,把这后宫诸事,打理的井井有条,吴太后更是没办法说什么不是。

    「嗯,我去看看,也不多待,皇帝国事繁重,就不用管我了。」吴太后站起来,看着儿子满脸笑意,这孩子很是成器,做了皇帝更是内外咸服。

    朱祁钰回到了御书房继续处理政务,朱祁钰对顺天府的掌控力,是远超群臣们想象的,就比如这次车驾入皇城的事儿,他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

    只不过他抱着一副看戏的心态,看看事情能发展到什么地步,结果勋卫们也就止于发财,而孙太后直接告状,结束了此事。

    孙太后从头到尾甚至都没察觉到,皇帝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

    这个案子办得这么快甚至不用卢忠去调查,是因为一直在皇帝的掌控之下。

    这孙太后,到底是知道庶孽皇帝的脾气,要是她真的作妖,皇帝真的敢杀人,所以孙太后不敢折腾什么幺蛾子。

    当别人指责你要造反的时候,你最好有造反的实力,这样一来,便没有人指责你造反了。

    闲来无事,下了一手闲棋,能成便成,不能成也不是什么大事。

    朱祁钰批阅着奏疏,今夏黄河沿岸暴雨洪灾,这汴梁段的堤坝险些决口,工部尚书石溥还在的时候,修的堤坝经受住了百年洪灾的考验,黄河这条浊龙,在景泰年间到底是没能逞凶。

    工部奏闻请银检修沿河堤坝,而刚刚进京,在石景厂排险的工部左侍郎年富主动请缨前往督办,年富办完这趟差,再回京便是工部尚书了。

    襄王朱瞻墡上奏言王化鞑靼之近况,羊毛、贡市、编民齐户、牧场划分、官道驿路、设立官厂、官铺等等一整套的王化组合拳打下去,这草原终于安静了不少。在奏疏中,朱瞻墡也表示了自己的担心,北元汗廷一分为三,鞑靼、兀良哈、瓦刺,其中不乏反对大明王化的顽固分子,这些人的去向值得担忧。

    阿刺知院的谋叛,虽然让大明解决掉了一部分的顽固分子,但是草原那么大,不服者众,这些人去了哪里?

    朱祁钰看向了堪舆图,他知道这些顽固派去了哪里,都跑去了辽东。

    范广几次奏疏,都对辽东建州女直表示了担忧大明的墩台远侯也在对奴儿干都司进行地毯式的侦查。

    大明过了战争的间歇期,下一个用兵的地方就是辽东,董山和李满住,胆敢在正统十四年后不服王化,悍然作乱,劫掠大明辽东都司,朱祁钰从没忘记过,只是之前时机不到,现在建奴女真的实力正在快速增长,朱祁钰倒是好奇,建奴们面对巅峰期的大明,到底鹿死谁手。

    交趾十三府,浚国公府同时奏禀,今年交趾产粮大丰收,朱祁钰批复交趾诸官应当以稽为决,真切的到田里看一看,确定农庄法的具体规模,人数,懒汉等问题,切实的、实际的奏禀,而不是表功,好大喜功。

    朱祁钰的措辞极为严厉,结结实实的训诫,因为交趾诸官的奏禀并没有实事求是,而是虚报、瞒报、谎报以换取晋升之路,一旦谄媚幸进,大明两京一十八省必然蔚然成风。

    浙江、江苏、凤阳、应天府、松江府巡抚联名上奏,向鸡笼岛迁民以图长治,鸡笼岛经过流放犯的数次开发,已经初步有了生存空间,现在到了摘桃子的时候,三省两府已经迫不及待了。

    年富在湖广搞出的抢人大战,三省两府没一点办法,这往鸡笼岛迁民,宁愿送去鸡笼岛也不要给湖广

    凭白占了便宜去。

    朱祁钰翻看了文渊阁诸学士的黄贴,又看了于谦的批注,朱批了这份奏疏,这代表着,鸡笼岛不再是流放之地,陕西都指挥刘靖的家眷是最后一批流放至鸡笼岛的家眷了。

    「陛下,出事了。」一个小黄门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说道:「陛下,襄王殿下...」

    朱祁钰猛地站了起来,厉声说道;「皇叔怎么了?」

    「襄王殿下的长子马上风,薨了。」小黄门喘着粗气终于把话说完整了,不是朱瞻墡出了什么事儿,是朱瞻墡那个在王府外养外室和室外子的长子朱祁镛,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

    兴安一甩袖子,厉声斥责道:「说话大喘气!下次再这样,拔了你的舌头!」

    朱祁钰这才坐稳说道:「吓了咱一大跳,上次皇叔在贵州患了疟疾,可是结结实实让咱慌了一个月。」

    这其实也不能怪朱祁镛不知节制,这襄王府现在比那盘丝洞都可怕。

    倭国来的花魁、朝鲜来的高丽姬、交趾送来的骊珠姬、草原送来的海拉尔甚至还有从奥斯曼王国送来的公主,都送进了襄王府,五湖四海的美女齐聚一堂,争奇斗艳,那场面,想想都可怕。

    朱瞻墡又不在京师,这些都被朱祁镛享用了,本来朱祁镛就有些急色,再看着这么多红粉骷髅,可不就突然出事了吗?

    很快卢忠就带着北镇抚司的仵作到了襄王府,没过多久,卢忠就面色复杂的回到了御书房,俯首禀报道:「回禀陛下,世子服用了虎狼之药,又喝了点酒,这一时兴起,就···就没挺住。」

    朱祁钰拿过来了仵作验尸写的文书,看了片刻,只能摇头说道:「就说暴疾而亡,让知情的几个人都不要胡说八道,事涉皇叔脸面,有子嗣的侍妾仍留襄王府,没有子嗣的侍妾,统统打发到白衣庵去。」

    「那给襄王殿下的讣告,也说暴疾而亡?」兴安犹豫了下问道,关乎到了宗室亲亲之谊,兴安当然要请示。

    朱祁钰摇头说道:「照实写吧那是襄王府,皇叔总有一天会知道的,诏皇叔回京送送吧,正好鞑靼王化之事,告一段落。」

    兴安领命而去。

    远在大宁卫的朱瞻墡正在和罗炳忠处置着大宁卫诸事,尤其是兀良哈三部安置问题,正在进入收尾工作,牧场划分已经完全安置好了。

    「不负陛下所托,这一团乱麻,终于处置完了,比之前在贵州更是累人。」朱瞻墡靠在软篾藤椅上,伸了个懒腰,现在的襄王朱瞻墡,早已不是当年在襄阳的胖皇叔了,多年为大明奔波,现在的他,显得格外精悍,望之颇似人君。

    罗炳忠给朱瞻墡倒了杯盐白开,笑着说道:那是,也就是殿下处置有方,换个人啊,不见得能做的来。」

    朱瞻墡嗤笑了一声说道:「屁精。

    罗炳忠不会让话掉地上,回答道:「是总结精辟。

    掌令官通禀后走进了房内,罗炳忠从掌令官手中拿过了塘报,打开看了看,面色沉重的说道:殿下,大公子走了。

    朱瞻墡一愣,随即眉头紧皱的拿过了塘报,看了数遍,又揉了揉眼睛,嘴角抽动下说道:「是···镛儿走了啊。」

    朱瞻墡看似平静,可是手一直不停的在抖动着,偶尔眼角还会抽动下,朱祁镛的死,并没有什么阴谋诡计。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拗又有几个人能懂,他右手用力的抓着椅背,想要把自己撑起来,却是怎么都站不起来,而后他放弃了站起来,就这样靠在椅背上。

    「殿下?」罗炳忠试探的问道,也不知道如何安慰。

    朱瞻墡摆了摆手,颤抖的说道:「让孤缓一缓,是镛儿走了是吧。」

    罗炳

    忠低声说道:「是,殿下,节哀。

    朱瞻墡的手在脸上的用力的搓了几下,对着罗炳忠说道:「这孩子,咱们从京城离开的时候,我还让你去教训了他一顿,让他不要在京师惹事,是吧,我当时就在想,色字头上一把刀,他别整天围着那些个妖精转,把自己给掏空了,可我又转念一想,你说,他都那么大个人了,又不是小孩子了,这还能不知道?还得事事我告诉他?」

    「你说说他怎么就,怎么就这么走了呢。」

    罗炳忠的手在腰间摸了摸,低声说道:「还不是陛下赏赐了那么多的妖精?」

    「胡说八道!」朱瞻墡猛地一拍桌子愤怒的说道:「罗炳忠,你找死别带上孤!你这是什么话?你要是这么往前找补,那是不是得找补到孤私自离开襄王府跑回了京师?孤不回京师不是什么事儿都没有了?是不是得找补到南衙僭朝兴风作浪?是不是得找补到稽戾王在土木堡败北?」

    「你怎么不说是我爷爷的错,我爷爷没把瓦刺人杀绝种,才有了土木堡天变?

    「枉费你跟了孤这么多年,判断问题还是这么本末倒置,是非不分,他自己把自己玩没了,就怪陛下给了他玩的条件是吧?你这什么脑子,才能这么思考问题?」

    罗炳忠被一顿臭骂,也只能低声说道:「殿下高明。」

    「有些人就觉得自己孩子是最好的,是绝对没错的,错的都是别人,还是殿下分得清楚,臣糊涂了。」

    朱瞻墡发了顿脾气后,这心中的郁结算是消散了一些,才摇头说道:「小孩抡大锤,镛儿他没那个德行守住这些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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