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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雁营 第三话 撒豆罗刹江

    上回正说到众人想要卜算雁营的前程运数,谁知那说书先生非但不肯明言,反而几句话惹恼了雁排李四,李四当即拔出刀来,就要削他一对耳朵,孙大麻子却是耿直之辈,不肯以强凌弱,赶紧在旁劝阻。

    雁铃儿也听得不耐烦了,从位上站起身来,对张小辫说:「三哥,这厮言语不知进退,怕不是个良善之人,休要与他一般见识,咱们回营去了。」

    张小辫心裡同样是不怎么痛快,自已解嘲道:「三爷以前有位老道师傅,就是在江湖上卖卜算命多年的金点大行家,你们这些招摇撞骗的门道儿,瞒得了旁人,却瞒不了你家张三爷。常言讲得好,有卦口,没粮斗,若信卜,卖了屋。」说罢哈哈一笑,起身迈步就走。

    书中代言,这位说书先生,也不是个平庸之辈,自幼熟读经典,诸子百家,天文地理,无一不通,无一不精,若论起他的才华来,就连那古时的大儒苏东坡、白乐天之流也不肯放在眼裡,真正是胸怀万卷,笔扫千军,辩才无对,文采无双,更擅谈人命数,言下从无落空,但他念及世道衰颓,无心功名,退居在灵州城,只凭着卖卜讲古度日。

    他瞧出张小辫命数蹊跷,只是不敢直言道破,本想把他们打发走了了事,但此人生来便是心高气傲,此时见张小辫走得洒脱,心想:「若是让他们如此走了,其本事岂不真要被人视为江湖伎俩?」于是叫道:「且慢,还望诸位军爷息怒,既然来了,不妨先听在下讲段罕闻的旧事,消遣了再走不迟。」

    张小辫等人本就是来听「讲古」的,为了图个酒后的消遣,看那说书人言语客气下来,便消了无名之火,回转身重新落座,孙大麻子兴致勃勃,咧着大嘴笑道:「不知先生要给咱们讲哪段大书?可会讲武松武大郎大闹飞云浦?俺祖上是山东清河县人氏,最喜欢听这些梁山好汉的事蹟。」

    雁排李四则说:「那些短打的听来总不尽兴,倒不如说一回精忠岳武穆朱仙镇大破金兵,或是说说大明英烈、燕王扫北,这些书才打得热闹。」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乱点,正不知要听些什么,却听那说书人开言道:「列位军爷,咱自今日既不讲史书袍带,也不讲公案短打,只伺候列位爷台一段民间流传下来的奇异说话,这个说话的名目,唤作──《撒豆罗刹江》。」

    众人都道:「这可希奇了,从未听过甚么撒豆罗刹江,想那江水裡也能种豆子不成?不知罗刹江是在哪裡?此事又究竟是个什么来历?只听这个名目,想必应该是水路上的事蹟了?我等愿闻其详。」

    只见那说书的先生整整衣襟,清清嗓音,「啪」地一拍醒木,教听者收敛了心神,才将这《撒豆罗刹江》的说话娓娓道来,抑扬顿挫,张弛合度,讲起来有疾有徐,果是引人入胜,他先是唱了一套入话的定场词,诗云:

    「怒气雄声出海门,舟人云是子婿魂;天排雪浪晴雷吼,地拥银山万马奔;上应天轮分晦朔,下临宇宙定朝昏;吴征越战今何在?一曲鱼歌过晚村。」

    这首古诗,单赞的是钱塘江潮,此潮涨落之势浩大无极,风波险恶凶猛,常常吞落军民,翻覆了过往船隻,所以那钱塘江自古便得了个「罗刹江」的别称。

    话说我国朝初年,就在这罗刹江畔,曾有一户贫苦人家,当家的汉子,姓黄名衫字颢年,同妻子两个,养着全家的爷娘子女,开了间磨豆的磨坊,起早贪黑,辛苦经营,勉强地度日,家中从不曾有隔夜之粮,吃了上顿发愁下顿。

    在早些年,黄家本是地方上的大户,修道积善的人家,造桥铺路屡有善举,正不知是从哪裡触怒了神灵,家业传到黄颢年这辈,竟衰落的不成样子,夫妻两个每日哀歎,求天求地地祷告,不知这苦日子还要挨到几时,要不要家裡上边有老,下边有小,真打算手挽着手,一同投到罗刹江裡寻个了断才休。

    有这么一天,黄颢年在磨坊裡给人家磨了一袋豆子,那坊中没有拉磨的驴子,只能用人力推磨,出了满身汗水,累个半死,收工时天色已经晚了,正待要关门回家,却见不知从哪裡来了一位老客。

    那老客个子不高,小鼻子小眼,水桶般的身材,穿着一件白色的湖绸长袍,装束诡异非常,在黑夜裡煞是显眼,他迳自来到磨房的门前,满脸堆着笑,与黄颢年深深打了一个问寻。

    黄颢年回了一礼:「不知远客到此有何见教?」那老客道:「正要有事相求,故此讨扰贵人。」原来他带了一船货物回乡,行至罗刹江裡,遇到了大风浪,满船的舟子和帮工,都被卷入了水中,这老客侥倖保住了船隻货物,奈何没了舟夫水手,船搁在浅滩上进退不得,此地又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故此想请黄颢年帮个忙,替他看守一夜船隻货物,等他到城裡雇来帮手,早上再行启航,当然也不能让黄颢年白忙活,届时愿以一成货物相谢。

    黄颢年虽然穷困,却是个急公好义的男子,见不得别个有难,何况还有好处可分,当下应允了:「这等小事,何难之有,远客只管自去,晚生在此替你看管货物,绝无闪失。」

    那老客再三称谢,叮嘱黄颢年飞万别使货物丢失,即便我转天不能回来,我家后人早晚也会来取,然后匆匆离开,连夜赶到成中雇佣帮工去了,黄颢年就连家也不回了,独自忍着飢饿劳累,到江畔拢了堆火,坐在地上守着船隻。

    到了后半夜,家中妻子放心不下,提着灯笼来寻,黄颢年与她说明原由,妻子也说:「这是急人之难,行善的事,岂可疏忽。」当下两人轮流看守。

    不料接连守了三天三夜,仍不见那老客回来,黄颢年虽然不肯失信,又到城裡去找,四处打听遍了,都没有得到下落。

    黄颢年开始有点不知所措,同妻子一商量,说不定那位老客倒楣走背字儿,遇到哪路强人害掉了性命,只是这船货物如何处置?既然其中有咱们的一成,何不到船舱裡看看究竟是些什么,然后再做计较。

    夫妻二人打定主意进了船舱,一看满舱都是黄豆,不下千斤,而且颗粒饱满,黄颢年轻营了数年磨坊,从未见过这种上好的豆子,当下拿出大秤,自取了一百馀斤,回到坊间磨了豆浆,没想到这些豆子做成的豆浆,飘香四溢,口感醇厚,喝了一回想二回,在市上口耳相传,很快就卖个精光。

    黄颢年夫妻两个把生意做得顺手了看又过了数日,还是不见那老客踪影,就决定再从船舱裡取些豆子,大不了日后主家寻来,连本带利一併偿还给他,如此一来二去,还不出两个月,就把船裡的千斤黄豆取了一空。

    黄家藉此发了一笔外财,真应了一顺百顺那句古话,黄颢年本就是商贾人出身,手中有了本钱周转经营,自此赶趁时运,不出几年就把家业赚得偌大,置办了广厦良田,家中奴僕成群,一日比一日兴旺。

    黄颢年时常感念当年那位老客,要是没有他那船豆子,哪有咱们黄家今日的光景,他愈想愈觉得此事不同寻常,有时与妻子说起来,都道那老客形貌装束奇异,未必是凡间的人物,料来是五通五显之类的神灵,看我黄家一门善男信女,特意显出神通相助,看来咱们应当修祠建庙,每年多做几回道场,感谢上苍之德。

    可惜好景不常,到了第五个年头上,黄颢年只要晚上一闭眼,就会梦到有人砸门,开门看时,见一伙凶神恶煞般的人直闯进来,这伙人个个相貌丑陋狰狞,皆是身穿白袍,头戴古冠,对着黄颢年连骂带打毫不客气,口口声声说黄家欠了他譬老太爷一大笔钱,并且拿出一个帐簿来,一行行指给黄颢年看,那帐簿上写得清清楚楚,某年某月某日,黄家用老太爷船上的豆子赚了多少多少钱,又在某年某月某日,用这笔钱做了什么什么生意,赚了多少多少利润,你这家伙闷声发大财,还以为天大的便宜都教你佔了,如今还帐的时候到了,快快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黄颢年每天都会从这个怪梦之中惊醒,醒来之后就看见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全是伤痕,吓得他魂不附体,茶饭不思,瘦成了一副骨头架子,自已心裡明白肯定是惹了大祸了,赶紧请来一位能看祸福的居士,询问此事吉凶。

    那位居士擅谈因果,听罢了始末,告诉黄颢年道:「阁下果然是惹了因果上的事,你命中本无富贵,但你夫妻不甘贫困,天天在家中对天对地诉苦不休,结果反被那罗刹江裡的邪魔外道听见了,假意前来点化于你,骗你拿了水府中的东西,现在连本带利都得还回去,那五通五显多是山妖水怪,从来不会有善心感应,既有所施,必有所取,个古宿债相偿,谁也救不了你,要是你家产不够的话,恐怕就得拿全家人性命去填。」

    黄颢年被人一语点破,情知大事不好,唯恐祸及家中老幼,自然是不敢怠慢,匆忙备了整整十船上好的豆子,又有猪牛羊三牲等许多供品,行船到罗刹江中,同妻子两个跪在船头焚香叩头,将带来的所有物事全部倾入江中,就看那浊水翻翻滚腾,从江裡涌出无数大鱼,张开大口争相吞食。

    黄颢年暗自念声「阿弥陀佛」,总算是发还了这场宿债,正自侥倖间,忽遇狂风大作,水底老龙惊,半空厉鬼哭,「罗刹江」中巨浪排空,压顶而来,一下就打翻了江面上所有的船隻,使船上之人尽数莽身鱼腹,江水泛滥之灾,又吞没了黄家所在的村镇,可歎黄颢年不肯守命自安,虽得了几年富贵,却赔上了满门性命,真教「凭君纵有千钧力,命裡安排动不得。」

    这回《撒豆罗刹江》的说话,虽是半真半假,却又无假不成真,只为劝那些怨天恨命之辈,休要眼光浅、口头轻,指天叫地地胡言乱语,更不可贪图非分得来之物。须知道「富贵只是五更春梦,功名好似一片浮云,到头来万事皆空。」

    这位说书先生对张小辫等人讲古,真正是「说话仅凭三寸舌,称出世上深与浅;醉翁之意不在酒,只盼点醒梦中人。」果然指中了要害,听得张小辫冷汗淋漓,坐立不安,却不知他张三爷能否晓得苦海无边,早早回头,且听『贼猫』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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