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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隔天早上大明使者的仪队浩浩荡荡的进了王宫,跟着下午便又光明正大的出城往佛村去着。真腊民众本还指望大国使者来调停,这番看来希望落空,更多民众看势头不好,一传十十传百的,携家带眷的乘白天出城往东逃难去了。暹罗潜伏在吴哥城的细作(注一)忙将讯息传递出去给离城不远的暹罗军队,隔两天便远远看到暹罗大军的前导象队已经到吴哥城外的东池,这时也不见暹罗军前来邀战,象队反而用吴哥王室专用的浴池来给大象洗澡,原本的东池守卫见势头不好,没做抵抗便退回城中,吴哥的守城军队匆忙将城门关上,接着报进王宫,说这暹人简直是欺人太甚。吴哥王大怒,即席就要点上兵马出城雪耻,但转念一想万一自己出城兵败,底下这些真腊贵族怕只会立马降了,脸色稍露踌躇状。恭列昭平牙自然会意,趁势说天下间那有让国王冒险打头仗的道理,臣儿愿领军出战。吴哥王对这个英气勃勃的儿子其实多所疑虑,想想于是分兵五十象军跟步军一千给恭列昭平牙,这吴哥王子心中大怒,却不动声色大声领命后,也不多说即转身出宫,带了军队出城列阵,其他真腊权贵目光连转但没一人出声制止,大家都懂得棒打出头鸟,这对国王父子关系微妙,作为人臣站错队是要倒大楣的。真腊军列队穿城出战,道旁百姓围观如堵,间或呼儿喊爹声传来,有若送终一般。真腊国王则悄悄的低调回到斗象台招集剩下的军队,如若状况不好,打开北门便可以溜之大吉。

    这厢暹罗军看到真腊军只这些人数,尽皆插腰大笑。部队集合也慢条斯理的,从东池将象军唤回,阵势排好,开展在南门外。这边真腊的状况亦是不佳,恭列昭平牙的亲兵队抽刀杀了几人才把步军队伍整好。两军对阵,照惯例大将要先出场对话一番。恭列昭平牙跟昭禄羣膺是老相识了,这一见面昭禄羣膺高高端坐在特别挑过的暹罗巨象的木雕战楼上,边嚼着槟榔边说道:『尊贵的真腊王子,你那还没过世的老子这是叫你来送死的?居然还敢分兵一半!』

    恭列昭平牙心想这趟回去得把城里暹罗细作梳理一遍不行了,跟着从自己矮了一头的大象上仰视对方冷冷的答道:『战场上的事谁能说得准呢?倒是贵国人才不多呀,偷鸡摸狗的细作不算,几次战事都是阁下这位大将军前来赐教。』

    『对上真腊这样的军队,区区在下来就可以了。』昭禄羣膺往旁吐了口红红的槟榔汁,不屑的答了。双方话不投机,各自退开,象军列队上前,以往都是暹罗军先冲刺,这回真腊倒是争气起了个先,只见五十头大象小步起跑望着数目多过一倍以上的暹罗象队冲去。昭禄羣膺目光一凝心想这小子真活腻歪了,下令各队两头伺候一头,各自照准开打。待奔得近觑得真切,只见真腊各战象上比往常的配置多了身裹黑布一人,中间恭列昭平牙亲自领军冲锋,他身旁站得一名汉子,扯下自己身上黑布往后一扔,此信号一出,战场上同时飘飞过数十张黑布,露出每人背上大大的一个蓝色鹰首。昭禄羣膺大愕,只楞眼瞧得这批光着上身的汉子同时举起一个一尺多长的青铜色金属管子装上木柄,跟着点火后后侧身站立对着自家战象,此时双方象军已突进在三丈之内。正恍然不知所以间,突然爆裂声大作,自己的象军跟象奴数十人应声落下,瞬时象群惊吓大乱,真腊象军则丝毫不停的冲将过来,举起长枪便刺,优先招呼还骑在象首的象奴们。失去象奴控制的大象跟着受惊的象群四处乱奔,一部分倒冲往暹罗步军。急切间暹罗军还能继续战斗的象军变成是被真腊军二打一的弱势。此刻真腊的步军在也改了装扮的杨盛督促下,发起冲锋。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昭禄羣膺脸色铁青狼狈收拢还撑住队形的余军,心不甘行不愿的往西边开始退军,他不可思议的望着自己便这样的散了一大半的大军,他恨恨的望向还站在大象上厮杀的恭列昭平牙,以及站在他身边持长枪继续刺杀未能收拢回本队的暹罗兵的汉子,此刻昭禄羣膺再怎么迟钝也知道自己中计了,大明来人根本未退去,这仗今天估计是讨不到好处的,他定睛留恋地望向吴哥城南门上的饰金佛首,眼下明朝来人不知还有啥后手,一咬牙随即传令先退军再说。不过暹罗军毕竟近年来多打胜仗是有些道理的,收拢阵势后,真腊军便不敢再随便冲前搦战。杨盛示意身旁的敲锣,这是事先就约定好的信号,真腊象军开始往中线集结,步军则集合回方阵两侧待命。

    恭列昭平牙知道自己是侥幸赢了一阵,站在身旁的马和也一直示意要部队收拢,战象上无通事,也没办法告诉这真腊王子其实这五十个天策卫军士身上只带了能打三发的火药,第一发振聋发聩,近距离在三丈内有绝大的突击杀伤效果,第二发对方有备,就难说了。

    恭列昭平牙压下心中那股要当场斩杀昭禄羣膺血耻的冲动,转头吩咐下去,自己的亲兵队出一百人,尾随暹罗军监视退去。

    另一边待得大军败战的消息传到了原本是要打突击战的这队暹罗兵,整个队伍的战斗情绪急转直下,带队军官登时也不想多待了,立即下令撤兵。回暹罗的路上自然加速行军,不再骚扰地方,数日后回到暹罗地面,整个巡防也跟着松懈下来,原本要打仗没发生,只是在回程经过的一般村庄略事劫掠一番,各兵士有所收获心情普遍都不错,带队的将军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让各队的兵士纵乐一番,缓和军心。阿贤缀着这队几百人的暹罗兵,连续几个晚上到处找寻巴寰,终于在第三小队的营寨中顺利找到巴寰。已失去天真少女微笑且惊吓过度的巴寰不敢相信阿贤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她抱紧了阿贤开始抽泣,刚玩弄过巴寰的三名暹罗兵醒了过来,揉了揉眼,还没搞清楚状况,阿贤挪开巴寰的手后,拔剑连刺,三名暹罗兵丁的喉咙各开了一个血洞,这是阿贤第一次动手杀人,巴寰冲上去踢了几脚且呸地吐了口水。两人一拉,蹑手蹑脚的走出营寨外,阿贤怕薛生溜走,离开时把他绑在系马的树上,薛生见阿贤带了巴寰安全回来也松了一口气。阿贤松开薛生冷然说道:『咱们这下两不相欠,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薛生惭愧的回说:『那你们往后要去那?』阿贤瞪眼不答,跟巴寰两人上马,消失在夜色中。

    之后巴寰也不愿意再回到佛村,阿贤思索过后也晓得不好带巴寰回大明居住,而在师父面前有大师兄跟二师兄,自己大概是永远的小师弟了。小两口一商议后,阿贤一咬牙索性便在暹罗长住下来,阿贤凭借其聪明才智与半调子的行军布阵能力,很快的学会暹罗语并打入暹罗贵族圈中,他日后一跃成为暹罗国的巴坤(官名),除了数次代表暹罗出使大明朝贡,亦是后来兴兵攻下吴哥城的主要智囊。(注二)

    话说待尾随暹罗军的士兵回到吴哥城后,确定敌军已然退去。惊魂未定的吴哥王愣住了好一阵子,跟着哈哈大笑开始胡言乱语,下了一连串要大肆庆祝的命令,真腊的诸贵人看国王已乐得不知所以然,一一应是然后各去办各自的,跟国王的命令一点关系也没有。真腊国先王从宋政和二年即位的苏利耶跋摩二世起东征西讨,国土规模扩大至当时的暹罗占城等地皆为属地或属国,如此大国自然年节时庆都有祭祀庆典成章办理,规制套路一直存在,只是这几年收成不好,国用不足,国库长一直是收紧了钱袋子过日,这时国库长胖胖的脸也兴奋的发胀,吩咐将过年用的大棚架搭将起来,仓库中的甜酒分发给出城杀敌的将士们,米粮也拿出一部分发放给百姓。这时城外邻近的些村庄也识趣的送来大批新鲜鱼虾类供庆典烤鱼用。

    到晚上国王到席,众人敬酒数巡,行礼如仪,过不多时国王起驾回宫,数十把金柄红伞在前开道离去,一干人众才开始放怀开饮,领军出战的恭列昭平牙王子自然为真腊王公大臣所包围,大家谈论的净是今日跟暹罗军对战的过程,只是对协助的明朝官兵为何不穿军服表示不解。恭列昭平牙给大家的说法是此次到访专为调停,没想到暹罗军无视照会,只好用折衷的方式让他们知道厉害,数言胡弄过去。饮宴中杨盛跟马和自是首当其冲的被敬酒,马和自己不善饮酒,把杨盛推了出去,这位大明天策卫军官怂不得,杯来口张,咕噜咕噜喝到人事不醒,马和跟李涧告罪先将他扛了回去。

    回到住处安顿好杨盛,李涧好奇的问起马和,白天城下一战是如何想到用手铳来对付暹罗人的象军,马和才提起其实大明将军沐英在进攻云南时,就曾经以手铳加弓手击败过元梁王的象军,他的方法也是先重点招呼控象的象奴,此番只是师前人故智而已,我中华地大物博,这招却是非我原创。李涧衷心赞道,话虽如此,临场用得出来才是王道。马和哈哈大笑,拍拍李涧肩膀,脱口说出那天我师兄弟二人领兵跃马异域,何人能是我们敌手!两人兴奋的聊了阵子后,各自回房歇下休息。夜色中隐隐然却传来李鸿渊深深的一声太息,只不过马和跟李涧都没听到了。

    次日起恭列昭平牙王子便来说贵客们除李鸿渊外皆是初到吴哥城,不若就往敝国名胜同游?暹罗军退去后,毕进的使命就算完成一大半了,在王子殷勤地引领下,众人心情放松,轻装骑马出了北门口约五里处,来到阇耶跋摩七世为纪念他父亲建造的宝剑寺。这寺便如一个小城,周围方六里,东面为正面入口,众人下马走过护城河上的石造步道,道旁依旧是两列象征搅拌乳海的众善神恶神座像,跟吴哥城一般无二。门口有三道入口,口上有塔,塔的两边各有一只巨型的金翅鸟,双手各抓住那迦的尾巴,双脚则踏在那迦的身上。恭列昭平牙跟大家说了这那迦跟金翅鸟的恩怨传说,众人皆是啧啧称奇。这宝剑寺建在宋光宗绍熙二年(公元1191年),已经有两百多年的历史,当初是阇耶跋摩七世为纪念其父而建,里里外外可见到负责祭祀的僧侣来来去去。王子说道这城初建之时有僧侣,守卫,制作礼佛诸般物事的匠人,伺候的仆役等约近万人,里面光装饰的珍珠有近万颗,众人一听都吓一跳,这代表的是真腊国的全盛辉煌时代。王子提到时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笑容,心里想的自然是有为者亦若是的概念,但转念今时的真腊军还得靠大明使节团的武力出手相助才能保住国都,不禁脸上飘过层阴影。毕进等人都是老江湖,当即善解人意的移转话题,都说这城建得如此宏伟庄严,自是要好好参访一番。王子强打起精神,又堆起笑容,带领众人进入,映入眼帘而来的依旧是石造的建筑,只是远远望去像是层层深入的回廊,建物门口设有两尊高大士兵的石像,跟着穿过一道道石造的门,到达另一栋两层的建物。这栋外观很特别,由十数根两人环抱的石柱撑起,众人踏木梯依序而上,很好奇里面是供奉了甚么,王子也不说明,到得二楼最深处,里面供奉的居然是阇耶跋摩七世之配剑与圣铁盔甲。通事小声说圣铁盔甲其实是炼制过的人头骨所组成,刀枪不入,毕进脸色有些难看,心想这蛮夷番邦果然外道邪魔有其不可解处,当下也不多做评论。自顾自跟李鸿渊谈着,这宝剑寺果然特别,两人算是见多识广,可也没看过这样的花大钱四时常祀先人的庙宇。(注三)

    吴哥城下这一战让真腊朝中大臣对无能的老王产生唾弃之心是挺自然的,恭列昭平牙之后顺利接班,成为新一任的真腊王,在他的强力治理之下,有了昙花一现近三十几年的和平,但其人在位不久,而真腊国力倾颓之势已成。加上阿贤在暹罗出谋策划,离间大明与真腊的关系。吴哥城终于在宣德五年(公元1430年)为暹罗军攻破,劫掠一空,至此真腊举国迁都逃往金边,偏安一隅,吴哥城池及先人宗庙为真腊人抛弃,逐步掩埋在热带丛林之中直到19世纪再为世人所发现。(注四)

    【都不曉得會一章還會滿出來到作者有話要說!都沒收過推薦,有點傷心!

    注一:真腊风土记第29则蚕桑:"土人皆不事蚕桑,妇人亦不晓缝补之事...近年暹人来居...桑种蚕种皆自暹中...暹妇却能缝补。"

    注二:话说阿贤的身影再出现在南京众人眼前已经是永乐三年的事了!依明太宗实录,永乐三年七月丙午:暹罗国王昭禄群膺哆罗谛剌遣使曾寿贤等来朝贡方物。赐钞及织金袭衣。永乐九年正月庚午。赐暹罗国使臣曾寿贤……等宴。

    三:此地现代一般称之为藏经阁,但尚无定论,木梯等物自然早已腐败风化。笔者窃以为非是藏经之用,不若供奉先国王武器纪念为尚,这自然是小说家言!

    注四:各代真腊国王的人名及在位期间极难准确判定,可用资料除遗迹整理出的梵语石碑刻文外,只能依赖历代中国文献中的只字词组。此处年代依现今刊行之柬埔寨国王编年史,人名则依殊域周咨录(卷之八,真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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