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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四十章:旧日笔记

    溪石殷红,水流湍急,林守溪涉着溪水,向着夕照中的黑崖走去,望山跑死马,黑崖参天拔地,占据了全部的视线,却像海市蜃楼一般,始终无法抵达。

    林守溪很熟悉这里,他在这里看过书,练过武,捡过漂亮的溪石送给师姐们,这里的一切都是回忆,他走走停停,仿佛在走向一个永远也回不去的童年。

    鲜血顺着衣裤流入溪中,将水染成红色,鱼儿们被吸引了过来,争相啄食。

    它们顺着水啄上了林守溪的脚踝,微微的痛痒分散着他的精力,没走几步,林守溪膝足一软,身子重重地摔在了山壁相夹的溪流里。

    河水潺潺地流过他的身躯,卷走了泥沙,更多的泥沙渗入了血肉里,随着他的动作而摩擦着,绞动着肌肉,要将其撕为碎末。

    林守溪不断失血,在溪流中抽搐,他蜷紧了身体,咬着舌尖想让自己清醒,可舌尖都咬烂了,依旧敌不过汹汹的困意。

    他的血吸引了许许多多的鱼,溪流中的鱼都汇聚了过来,啃咬他的血肉。

    如果真的睡过去,血肉会被鱼给吃光吗?等师祖与小禾醒来,看到旁边一具骷颅,该是什么心情呢……没有死于赞佩神女的追杀,却死在一群再渺小不过的小银鱼手里么?何其荒诞啊。

    知觉被水流冲走,被榨干了全部真气的气丸已经休止,连剑经都无法再带动。

    身体的重量似越来越轻,隐隐约约间,小禾、楚映婵、慕师靖的容颜在眼前掠过,她们有的傲娇冷哼,有的淡雅微笑,有的轻蔑一瞥,接着,他听到有人脆生生地喊他师父。

    小语么……

    意识朦胧里,他隐约见到了小语,小语穿着可爱的睡衣,拍着坦荡的胸脯,说:“十六岁的时候,小语一定能战胜师父。”

    小语……

    半梦半醒,意识即将坠落之际,林守溪忽然觉得有人抱住了自己。

    接着,他的身体被从水中捞了起来。

    他最后睁开了一丝眼眸,隐隐约约见到了一张清艳无方的脸,那张绝美的、被溪水洗得苍白的脸颊上,一双秋水长眸正温柔而悲伤地凝视着他,她将自己从水中抱起,捧着他苍白削瘦的脸颊,用弱不可闻的声音轻颤着喊了一声:

    “师父。”

    林守溪阖上了眼。

    溪流中的晚照逐渐被流水冲走。

    林守溪昏睡过去,他的身躯依旧僵硬,难以屈伸,他跪在溪水中,宫语也跪在他的面前,小禾蜷着身躯躺在一边,尚且昏迷不醒,长发如映在池中的雪。

    夕色只余最后一抹。

    此刻的道门里,贺瑶琴立在古拙雅致的门庭前,一脸忧色地凝望天边,等待着远处捎来的消息。

    另一个世界的古道里,楚映婵正在前往圣壤殿的路上,她的心忽地微疼,不由轻捧心口,停下了牵鹿的脚步,与慕师靖一同遥望远方,凝视最后一缕光的沉没,白祝蹲在路边,折下了一朵淡雅的雏菊,爬上鹿背,将它别在了小师姐如瀑的发间。

    而满是殷红溪石的湍流中,宫语与林守溪就这样相对跪着,她闭上眼眸,身子前倾,修长的手臂环着他的脖颈,在最后一丝残照里,亲吻了少年伤痕累累的额头。

    ……

    林守溪醒来已是三天之后。

    醒来的时候,他误以为是时间倒流,回到了十六岁之前,可身躯的疼痛将他拽回到了现实里,他抬起些头,看着他曾经居住的,熟悉的房屋,房屋打扫得干干净净,所有的器具按照原来的位置摆放着,光从窗外照进来,将温馨的暖色充盈房间,他从中感到了无比的安宁。

    他回忆着自己的童年,从死城到黑崖之战的这十六年里,山中始终岁月静好,波澜不惊,他日复一日地过着安宁的日子,心境也如山腰的流云,舒卷澎湃却又无声无息。

    世界的一切似都有其代价,他的十六年过得太过平静,于是之后,他每每去到一个地方,都会经历骇人的灾难,哪怕拼尽全力死里逃生,也落得个筋骨摧毁,重伤难愈的凄惨下场。

    这是报应么……

    林守溪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他的思维如被乱刀划过,稍一思考就是尖锐的疼痛,他并没有抱怨什么,因为他并不孤独,至少每一次,都有人陪在他的身边。

    不久之后,开门声响起。

    小禾穿着一盆水走了进来,生怕吵到林守溪,她进门之前还抬起小腿,轻轻将梨花白的小布鞋勾去,持着雪白的足儿走了进来,她将盆放在矮几上,将帘子拉起些,避光,随手拧动毛巾,认真了擦了擦林守溪的脸。

    林守溪闭着眼睛,嘴唇微动,似是在梦呓着什么,很是模糊。

    小禾蹙起眉,隐隐约约听到他在喊‘楚楚’的名字,她心生警意,撇下了面巾,倾下身子,贴到了林守溪的唇边去听。

    在她凑近的那一刻,林守溪的声音立刻变得清晰而温柔,他喊了声她的名字。

    未等她反应,少年已印上了她的清凉的面颊。

    小禾呀了一声,触电似地直起身,心跳加快,脸颊羞红,咬着唇轻声责备:“你……你竟敢装睡?”

    她还捏起了小拳头,似想敲一敲林守溪的脑袋,却是怎么也下不去手。

    “我刚醒。”林守溪说。

    “是吗?”小禾将信将疑。

    “小禾生气了吗?”林守溪微笑着问。

    小禾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随后俯下身,纤薄的唇在林守溪的侧颊上吻一下,才莞尔道:“这样就扯平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林守溪笑了一会儿,眼眸却又被忧色取代。

    “你是在担心你的师兄师姐吗?”小禾看穿了他的心思。

    “嗯。”林守溪点点头。

    道门出事了,他那些被关押在道门的师兄师姐也不知安危几何,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他被蛇咬了,师兄师姐们都围在床边看他,嘘寒问暖,为了给他报仇,大家甚至漫山遍野地张贴了通缉令,通缉令上是林守溪回忆的蛇的特征。

    如今兜兜转转回到故地,黑崖却已清寂无人,他难免想念。

    “想这些有什么用呢,他们若是没事当然最好,若是身死,那我们拼尽一切也要为他们报仇,这一切不是你造成的,你不必有道义上的愧疚。”小禾一边安慰着,一边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微笑道:“开心一些,对养伤有帮助的。”

    “嗯。”林守溪点点头,笑了笑,说:“小禾放心,养伤方面,世上很难找到比我经验更丰富的了。”

    小禾听了,脑海中不由闪过那些出生入死的瞬间,更加心怜,她伸入被中,轻轻捉住了林守溪伤痕累累的手,温柔地抚摸着。

    少女如雾的眸子就这样看他,一句话也不说,一切又在不言中了。

    “师祖呢?她还好吗?”林守溪问。

    “师尊她……”

    小禾欲言又止,最后说:“我带你去看她吧。”

    小禾将早已做好的轮椅推了进来,她在广宁寺时也做过轮椅,手法娴熟,做工精致,已达到可以大量生产的水平,她掀开被子,抄起林守溪的腿,将他小心地抱起,放在轮椅里,安置好后推着他出了门。

    这里是熟悉的魔门。

    它坐落在黑崖之上,殿楼的形制与巫家的很像,以一座主殿为中心,屋脊陡峭的建筑列次排开,高低不平,犬牙交错,前方,一只黑凰的雕像孤寂地立着,它羽翼如焰,双翼展开,似要直冲天际,再往前面,可以看到碑亭上‘行善积德’的四字,那是魔门的祖训。

    当初在断崖古庭的时候,林守溪就对小禾说,以后若有机会,带她来参观他的故乡,不曾想两年之后他们真的来了,只不过,竟是小禾推着他参观。

    通往魔门的山道已被封印,不过幸好,那封印是宫语亲手下的,所以她顺利地带着林守溪与小禾抵达了这里。

    木轮碾过熟悉的路,过往的十多年历历在目。

    林守溪与小禾说着这些建筑的名字,来历,以及说小时候在这里发生的趣事,谈到师姐的时候,小禾的脚步刻意放慢了些,问:“你小时候,有师姐喜欢你吗?”

    “师姐们都很喜欢我。”林守溪回答。

    “我是说那种喜欢。”小禾可不给他浑水摸鱼的机会。

    “那种喜欢?”林守溪微笑着摇头,“我那时候小,哪里懂这些呢。”

    “那你什么时候开始懂的呀?”小禾好奇地问。

    “遇见你之后。”林守溪平静地回答。

    “你……”小禾握着轮椅的手更紧了些,她垂着头,细编的贝齿咬着嫩唇,推轮椅的动作慢吞吞的,最后,她叹了口气,无奈道:“真是冤家呀。”

    她推着木轮椅向前走去。

    忽有咔咔咔的声音传来。

    过了转角,林守溪看到了一个清傲冷然的背影,正是师祖,今日盘起了秀丽的长发,用木簪子定成了如云的发髻,微微露出的修长的天鹅玉颈被光照得雪亮,她端坐着,披着一袭干净褒博的黑裳,姣好傲挺的侧影透着前辈仙子独有的风韵。

    但出乎林守溪意料的是,这位道门的大仙子此刻所在做的,竟是劈柴。

    宫语卷起了些袖子,露出了如玉的小臂,斧锋切入木柴,随着斧头的起落撞击着地面,对于过去的宫语来说,随手一剑斩断根铁柱都不在话下,而现在,一根普通的木头,竟要撞击数次之后才开裂。

    “师祖……”林守溪轻轻开口。

    听到身后传来响声,宫语看了一眼足边凌乱堆积的木柴,回过头,红唇轻抿,苦笑道:“让你见笑了。”

    “师祖,你怎么样了?”林守溪问。

    表面看上去,她与平日里并无异常,容颜极美,清冷傲人,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世外仙莲,可今日,林守溪明显可以感受到,这凛然不可亵渎的神圣只不过是虚弱的粉饰。

    “鬼狱刺囚禁了我,我只要不擅动真气,强行去破解封印,便性命无虞,只是……如你所见,我现在很弱,比任何时候都弱,哪怕与一个拿着绣花针的闺阁少女相比,也强不到哪里去,今后,嗯,在我未能破解鬼狱刺之前,都要承蒙你们照顾了。”宫语微笑着开口,大难不死的她并未抱怨什么,而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她甚至将手放在腰间,仪态端庄地福了下身子。

    小禾与林守溪知她是在打趣,却也诚惶诚恐,连忙避开了这一礼。

    “师尊这是哪里的话,你帮过我们这么多,同舟共济自是理所当然的,这样子,反倒显得生分。”小禾认真地说。

    宫语听了,轻轻点头,她看着林守溪,轻柔地说:“你们安心养伤,今后劈柴,煮饭,洗衣,缝补都由我来做就好,这些方面我自幼不曾涉猎,反倒是晚辈,若有做得不好之处,你们尽管批评责罚便是。”

    “弟子不敢。”林守溪忙说。

    “呵。”宫语淡笑,说:“你呢,嘴上什么也不敢,身体力行起来倒是比谁都胆大。”

    林守溪知道她在含沙射影地说那天将她掌掴责罚一事,心绪一紧,他竭力不去想那绝妙柔弹之感,低着头,略带歉意道:“事急从权,弟子也是……不得已为之。”

    宫语淡淡地哼了一声,她立在魔门幽庭之间,虽没了力量,眼眸中的清宁圣辉却是不减反增,她说:“不必为我担忧,对修道者而言,归俗未必是坏事,我也是该褪去仙人的身份,多在尘世浊浪间走走,想一想何为最初的人,何为最初的道了,总之,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若司暮雪不追来,我们应要在这里生活一段时日了。”

    林守溪与小禾一同点头。

    接着,宫语走到了小禾的身后,从小禾手中接过了轮椅椅背后的把手,推着林守溪向中心处的大殿走去。

    “师祖要带我去哪?”林守溪问。

    “我寻到了一份你过去师父的遗物,是他的笔记,我们都没有看,特意等你醒来。”宫语解释说。

    走入了魔门门主的书房里,宫语翻出了那份册子,放到了林守溪的面前,摊开,屋子背光昏暗,她特意掌了盏灯。

    灯火幽明,册子上的字迹映入眼帘,苍劲的文字透着挣扎之意:

    “邪龙转世为人,口衔逆鳞,为祸苍生……祖师,预言似乎成真了……”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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