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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名儿把老婆闲置成旧衣裳

    二十七•

    没名儿一辈子不稀罕女人,和女人向远,把自己老婆也闲置成旧衣裳。没名儿虽然不把香久挂在心坎儿上,却格外稀罕养牛,尤其稀罕那头大花牛,那还是许多年前的事。这也有缘故,说是大花牛救过他的命,信点儿啥的人知恩图报实心眼儿。

    说有一年秋收没名儿赶牛车,驾辕的正是大花牛。没名儿轰牛车垫圈拉土,在荒地儿装满了杠尖儿一车,扭搭扭搭往家赶。人一乏,眯着眼,没名儿唱唱咧咧,一会儿就歪车辕上犯了迷糊。一路的云山雾罩,满载的牛车晃着晃着就到了一处陡坡。恍惚中,猛听远处喊:驴操的还不下来把辕!说话间,左辕一栽歪,人屎球一样滚下车来。大花牛前蹄慌慌让过没名儿身体,眼看重载车轮就要碾他,霎时间,只见大花牛四目圆睁,口嚼白沫,四蹄后坐力如顶柱。牛身死命后刹,只听重车拖地划响,牛身踉跄两步,就在没名儿喂进车轮一刹那,车被大花牛死死顶住!脸被吓白的村人惊出一身冷汗,颤手跪身,急忙把没名儿从轮底下死狗一样撕扯出来。

    没名儿脱险,大花牛也气喘吁吁,汗淋湿背。社员一边骂没名儿没心没肺,一边夸大花牛力大无穷舍命救主。那时入社才过一年,都知道入社前,大花牛是没名儿的命根子。从前没名儿不爱种地,整天和大花牛、老蔫牛在北边儿老城山脚下春牧秋餐、称兄道弟。有人说,没名儿上辈子牛托生,兴许和大花牛是上辈子夫妻兄弟,不然柳叶桃出墙碾道房,他没心没肺一样!拿老婆不当个牛兄弟!

    大花牛救了没名儿的命,没名儿更舍不得大花牛。他和大花牛从此形影不离,拉车耕田,宁可不要工分,也相跟着形影不离,不让大花牛挨鞭子受累造罪。饲养员徐恩长对他言听计从,大花牛一入社使唤的狠,傍晚收工入圈,喂完草料,没名儿时常把大花牛牵到家里亲热一番,总不忘给大花牛添点儿嚼谷。恩长单身汉,打入社就当饲养员,为讨没名儿的好,也没少给大花牛吃偏食。

    五八年大跃进没折腾两年,就招来三年大饥荒。大花牛身子骨塌了架,没名儿也饿得浑身浮肿死鬼一样。队里不少人安贼心打大花牛主意,说:大花牛也快到寿,活着也跟人遭罪,不如杀了吃肉救人要紧!没名儿一听急了,说:杀它不跟杀我!嘴不留德人逗他:你才几两肉?王八肉不上席,大花牛是你亲爹?

    杀牛的事,生产队竟批了。人命关天,乡下天天埋死人,又逢青黄不接,人人面黄肌瘦眼冒蓝光,个个饥肠辘辘死猪活羊,喝口荤汤,救人要紧!汤锅都架好劈材,没名儿见大事不好,逢人磕头作揖。旁人不理睬,他又央求队长说:别杀牛,宁让它老死,要不我也不活了!队长说,那牛不死也行,断你家口粮!没名儿当真,想那一家七八口人,大小孩伢,快饿掉魂了,要不招恩长偏心,偷筛点土粮,在饲养处捡把豆粒,藏把麸糠,说不定谁就扔了,变成土馒头。没名儿听说扣口粮,心就怂了,嘴立马软下来,说孩子话:我牵牛到荒山野岭,把它放生••••••。队长知他也长不大,一辈子净说傻话、孩子话,就不再理他。旁人也趣咕:没名儿也亏了恩长拉帮套,跟了这男人,柳叶桃屈也屈死!

    大花牛还是宰了,牛肉分下来,没名儿就哭开了,谁劝也不行。天傍黑,徐恩长把自己分的那份牛肉也送给柳叶桃,孩子们沾了荤腥,欢气得过年一样。没名儿连口汤也不肯喝,只要了一块牛骨头,就偷偷上山了。柳叶桃不放心,使个眼色,恩长就跟了去,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山清水秀没人地方,择个小树林,没名儿给牛骨埋了个坟头,给大花牛跪地磕头,头磕得可怜,看得恩长心里挺不是滋味儿。恩长陪不起他,没名儿一个人在月亮地儿陪蹲了大花牛一大宿。后来旁人拿这当笑谈,当话把儿,奚落他,还编了顺口溜:柳叶桃,开谎花,出墙开在旁人家,没名儿心瞎眼不瞎,影当媳妇牛当妈。

    有了生产队,没了大花牛没了皮影的没名儿,丢魂一样,影人儿一样在村里晃,也多亏恩长给那一大家子拉绳套。别人当故事听,恩长不一样,自从没名儿埋了大花牛,人整个泥腿一样没着没落,活得恍恍惚惚象飘着的一张纸儿。恩长从此落下心病,他要挺起腰,他决心看护好没名儿这秧子货,他要担起这一家子的责任。恩长从此更加真情地善待没名儿,不光更对没名儿好,还亲爹一样善待没名儿的酸儿辣女。对没名儿的亲骨肉谷穗儿和麦熟,说恩长好得低三下四也不为过。当麦熟和谷穗儿长成了小遭罪艾凤楼、大马蜂艾凤巢,徐恩长又把对死鬼没名儿的那宗好,一股脑倾泻在那一对兄妹身上。

    灾荒象瘟疫一样肆虐大地,活人象挣扎喘息在干枯河床上濒死的困鱼。有人嘴贱,说古来灾年,逃荒就食,天经地义,总有迁避之所。如今都锁在生产队,挪个屎窝象做贼。

    幸好渝水燕塞地方,北望长城外沃野千里,年轻人打主意抛家舍业,挣命攀上留镇火车,求告白山黑水,燕然古地,求一线生机。盲流队伍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骨瘦如柴的年轻人排成雁行,飞越燕塞关城,去寻找传说中能填饱肚皮的地方。哪有什么世外桃源,幸亏黑土地上,地广人稀,一望无垠的地老天荒,无边无际的沼泽、森林和莽原荒野,如母亲一样敞开了博大的胸怀,包容收留了关里蝗虫一样扑来的灾民。留镇地处出关铁路咽喉,在留镇扒车出关逃荒的灾民,蝗虫一样铺天盖地。民兵设置了几道封锁线,拦网一样拦阻灾民,劝返灾民守土还乡。骨瘦如柴的灾民乌鸦一样前涌后浪,在留镇这个四等小站盘旋汇集。

    影人儿一样弱不禁风的没名儿,又浮肿成薄亮的皮球,他知道熬不过那个无雪的冬天,趁着枯眼余光,让心重的大儿满仓领着麦熟去叫恩长。香久没有阻拦,麦熟拧着脖子不去,没名儿就指使香久,香久没吱声,领着麦熟就寻到饲养处。没有了大花牛的饲养处,让老蔫牛觉得日月无光了无生趣,它老是仰望着西边的山口,那头老蔫牛总是回忆从前的日子,它想不通许多事情,它想不通为什么草料里,旷日持久地没有了豆类和玉米。槽头的骡马驴儿都阖着眼皮互不理睬,不是缺乏友谊,是因骨瘦如柴万念俱灰。它们也曾为日子嘶鸣嚎叫,换来的是皮鞭的诅咒和磨盘般沉重的劳役。马无夜草,驴骡为争一把口粮而相互举报,整个牲口棚告密成风。留下的,只能是沉默不语等待死亡。它们不怨恨徐恩长,它们看出饲养员只是和自己不一个种类,也俯首帖耳听命于谁,它们思考了很久,也是劳而无功马瘦毛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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