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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虎横死丢魂,日子还是悠悠地过

    三步两座桥存了几生几世,谁也说不清,犁湾河打北边山上流来,只记得山顶上骑樑攀顶的长城边墙,也不知拐过几道山岭,淌下多少沟谷,直到流进留镇这块平原地,才甩出河东岸坎上的草粮屯,扭成一个犁湾,才看到悬如弯月的牛郎桥上桥畔石塔上,铭刻着大明隆庆年立模糊字样。恩长每回走过这地方,总爱抚摸着这石塔想着心事,一想到这石桥石塔和它流过的岁月,恩长就什么都想开了。进了留镇敬老院的徐恩长,他每天走回三步两座桥,不单是看香久和他们留下的酸儿辣女,其实恩长还有个喜好,那就是喜好了一辈子的驴皮影。他舍不得离开那个拿皮影当饭吃的乡土,土改那年,他当长工的东家地主艾书田留下一只影箱,徐恩长宁肯不要东家的浮财,也存下了那只梨木雕花的,装了影卷和影人儿的影箱。借光影卷恩长认识了不少的汉字,恩长每天行走在三步两座桥,他掩口不说,只香久知道他还有个营干,那就是搭钱搜集遗落民间的旧藏影卷。当然他更喜欢吼嗓吟唱,香久也喜欢这个,不过香久唱的是大口落子,两人到一堆儿,就鼓捣这个,也就皆因这个对脾气,两人相好才掰也掰不开。

    潘虎横死丢魂,日子还是悠悠地过。三步两座桥畔的石塔,常看见玉兰和海生相伴着出出进进,如影随形。人死灯灭,潘家的车行却存下来,海生跑长途汽运,也许不光是在意买卖钱财,玉兰挟个包总是相跟海生走南闯北。孩子小,公婆没好脸色,玉兰临走就把孩子托付给一口气,孩子领进来,一口气见海生叼烟等玉兰,一口气脸色就不好看。姑爷横死,象伏天的太阳落山,才将尘烟烦燥一口一口吞咽,平白闹出个海生来,一口气好不窝火憋气人前面矮!玉兰还没走,一口气随手就拿老蔫撒气。怀里搂那没爹的孩子,气不打一处来,顺手抓一把条掃,就对肉性的丈夫连比划带嚷:还不远远滚犊子!老身边晃!晃!鸡鵮狗刨的,赶明儿猪把园子拱了,还有心拉场!外边海生听见,人就往后躲闪,玉兰趁没人,就踢他一脚,嗔道:瞧那怂样!海生假装不懂,心里却蜜糖一样。跑这一趟车,十万八千里,有个女人陪伴着,吃热饭,抱暖枕头,同行见了也羡慕。天南海北过往司机,也有在路边店招蜂引蝶偷花采蜜的,那只是去去火,心却是凉的,哪比得上玉兰海生情投意合那一对儿活鸳鸯?何况那玉兰瞅海生哪哪都好,瞅哪哪俊,虽说海生嘴叫嫂子,玉兰也比海生岁数还小,海生待玉兰,还真有哥哥样儿。原来海生是远郷人,当兵在渝水,图希沿海地方好,复员舍不走,经人介绍就入赘到了潘家。没成想媳妇不生养,脾气也大,日子整天冰窖一样。潘虎一死,只因业务纠纷,架不住耳鬓厮磨,海生和玉兰就走近了,有意无意,渐渐心里就蹭出了火花。开始海生还躲嫂子,没成想两人拢账情投意合,话没捅破,心里就痒上了。这才伙着跑几趟车,俩人就如胶似漆,就撕扯不开了,谁也没想脑后跟儿,一切都如春风春雨落花流水。一口气撩眉扯眼看出来,心就火上房一样。想得多了,心就憋闷得不行,又不好直言捅破,就老冲闺女虎着个脸。

    老头别看蔫巴巴,却是厚道人,对啥事都睁眼闭眼。海生粘着闺女,他装看不见,该让烟让烟,该倒茶倒茶,让到是礼。他心疼闺女,对那些粘稠事,他心又不傻哪能不过心?又笨心想,闺女半路守寡好可怜,有海生帮她走出阴影,也是造化。古来男女私情,闹出多少人间悲剧?后人只当了戏文消遣,却无人细心体会。老蔫知道玉兰秉性,万不敢火上浇油,只怕再闹出点儿灾星来。一口气正气头上,老蔫肚里有话,也不敢多嘴多舌,轻易不敢把窗纸捅破。

    姥姥疼外甥,这话带讲,没说扔过。如今家出了横事,姥姥只心疼怕委屈了孩子。一口气虽然心里灰頽,孩子一叫姥姥,一口气心就软了,一边给外甥忙活吃喝,一边抄烧火棍儿敲打上锅台的狸猫,嘴还叨咕:吃碗里惦锅里,打死你这馋猫!海生走心坐不住了,抬屁股要走,都让玉兰用眼色按住。两人到冷屋里趣趣咕咕,压抑着欢笑,象清晨山林里,两只叫醒山泉的欢实雀鸟。看得出,是玉兰有些主动。

    闺女跟海生头脚走,大货车还没开出村口,一口气回屋就哭开了。老蔫也不劝,领外孙把驴牵上,到野地割草去了。老蔫不大合群儿,总喜欢一个人呆在原野里,听风听雨,听鸟儿鸣唱,听蛤蟆趴水漥咕咕呱呱叫,展眼看天青草绿,就心里舒坦,烦恼也随风赶云吹到爪哇国里。

    一口气是挺要脸儿心软嘴硬个人,这回说嘴打嘴,俩闺女都让人嚼舌,心憋屈,人前人后就直不起腰来。气没处撒,就拿老蔫斗嘴出气,渐渐也泥腿了,落下心病,整天闷屋里,一连十天半月不出门,人也瘦了一圈。

    谁也没成想,这一切,每天走桥疼念亲人的徐恩长,都听在耳中,挂在心里。那些天,他总站在碾道房身后那趟堤梗上,隔着小须河,瞩望北岸的草粮屯,他能在千丝万缕中,辩认出一口气家的炊烟,炊烟无语,袅袅婷婷在老徐心中缠绕升腾。老徐不串门子,幸亏亲儿村长艾凤台,给他留下碾道房有个站脚处,碾道房地势高,三家村社尽留眼底。老徐逮机会告诉一口气,托人在留镇找到剥海蛤蜊散工,问去不去,一口气正烦闷,听了来钱道儿紧答应。趁外孙没送来,一口气儿拎条蛇皮袋紧往留镇跑,跑上三步两座桥,人人都瞅她笑。一口气抄近道走进绒花树,站高望,一眼望见老妈香久挪到凤娇家的柳叶桃,墙头柳叶桃花开正好,远望象一团伸出石墙的火苗,就知道那是给老爹看呢。自从没名儿死后,老屋和碾道房孤男寡女,儿女都嫌名声不好听,都借孝心要接老妈一起过,躲开那是非之地。香久同意搬老闺女凤娇家,就搬到了河对岸的莲蓬洼。老闺女凤娇心热疼人,对老徐虽没张口叫爹,待老徐却亲如父女,人前人后从不避讳。自从老徐进了敬老院,每天回村走个来回儿,凤娇知道老爹心思,不光从老房给搬来了柳叶桃,还掐枝又份出一盆儿柳叶桃,黑白儿摆在墙根下,意思是随时欢迎老爹见老妈,可见水灵想得多周到。

    傻存媳妇活到高寿的瞎老奶谭有音,耳尖听到人声就迎出来,问清是一口气,就扯住嘴伴粘说许多体己话,说说就扯远了,直言责怪凤台心狠撵走恩长丧良心。一口气搭讪着不愿提这话题,忙着摆手走开,沿着犁湾河河岸向南直奔了留镇。一口气儿河岸上紧赶慢赶,嗅闻着随风俯仰的柳丝蒲香,倾听着和瞎老奶俩人话别的袅袅余音,万方轻绿中就看见了走在织女桥头上,头戴朵白绒花东张西望,手挎蓝布包袱的一个外乡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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