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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仓那时就嗅出了暧昧的气味

    满仓幼小的心灵里漾出了仇恨,从懂事起他把仇怨都记在了恩长头上。从前村里人家孩子拿他取笑,说他多出一个爹,除了没名儿,还有长在他家的饲养员老绝户,还笑问他哪个爹对他更好。胆大的,还问他是哪个爹的种下的秧苗。乡下孩子懂事早,满仓那时就嗅出了暧昧的意味,只是还弄不懂大人的情感纠葛。

    自从没名儿死后,满仓忽然长大,懂得了里外厚薄。村里蝴蝶一样飞舞的闲言碎语,激起了满仓保护亲娘的男儿雄心,他幼小的心思里,生怕娘亲跟了恩长过上日子,会撇下自己和妹妹麦熟。他相信了别人的闲言碎语,说麦熟底下的弟妹,都是恩长的骨肉。

    一只喜鹊银亮地划空而过,长尾巴颤颤悠悠点落在墙头上,喳喳欢叫朝树枝上喊两声,又唿地无声飞到了夜的尽头。从那往后满仓再也不跟踪母亲,从那天在碾道房和母亲的对视中,他读懂了母亲的哀愁,从此他把目标对准了恩长。只要看见恩长碾道房升起袅袅的炊烟,满仓就会猴子一样窜上房顶,用谷草顺烟道塞得满满实实。满仓并不躲藏,被柴烟呛出门来的恩长,面对满仓的横眉冷目,非但不敢大声呵斥,反而从手绢儿里掏出一把花生,生怕他摔着,搬梯子从房上哄他下来,满心想把他宠成个心肝宝贝。当一群麻雀轰一声,雨一样飞出庭院儿的时候,碾道房沁出的浓烟中,有时也会跑出当妈的香久。满仓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看着房下的香久一言不发,不知是烟熏还是委屈,满仓会用袄袖不停地擦拭眼泪。有时是冬至月,树枝摇得月冷星寒,香久看着心疼,小声央求满仓从房上下来,满仓不听,光顾耍气吼声跺脚,渐渐香久哀告得不是人声。幸亏恩长搬来梯子,才登高上房,正要抱他,满仓竟冲向他一阵噼啪乱打,不光手脚齐上,还下嘴咬,咬得恩长满手血印儿。恩长忍住痛,象拎个谷个子,把人交给香久,才又上房去清理烟囱。屋底下,满仓象受屈的孩儿,把眼泪洇湿了母亲的怀抱。香久紧紧搂住满仓,不知是心疼还是羞愧,身子长久凝定不动,两眼直直地望着一弯弦月的夜空。也许什么也没望,只有心在流血,心在剜痛。一路四处张望的犁湾河,也在呻吟流淌,在疏影过云的月夜下,独自自说自话地想着人间的荒唐。

    多年之后,男大当婚的满仓婚事屡遭不顺。在三步两座桥,在留镇,在渝水地方,俗语道卖猪看圈,相亲看院。相亲看院除了看房屋宅院,其中很大成色蕴含了相人性,看人品。渝水乡下极少当庄做亲,不知这古来风习有些什么讲究,多数庄户人家男婚女嫁,男家女家离八竿子远,全由媒人穿针引线。媒人先相看,新人有意,由媒人领到男家儿走动,人相了,房屋场院马虎不得,连鸡猫猪狗,菜园庭树,也沾眼就过,了然于胸,那是姑娘人生记忆最好的时刻。满仓相人看不漏,你想,当娘的香久那样美人坯子,养下的孩儿都耐看。偏偏女方重人性,也不知那里刮股邪风,没有不透风的墙,接二连三相亲不妥,底下就有话传——还不皆因柳叶桃?柳叶桃和碾道房,扎台唱戏有情郎,好说不好听,真要攀亲配人家儿,十有八九会摇头。

    也不单是挑人品,看家声,也不知从何时起,家家户户都打上了阶级的烙印。从打六三年上映电影《夺印》,阶级斗争那根弦重弹绷紧。守活寡的运动乐妈牛满枝,屡次勾引徐恩长不成,就把怨恨记在情敌柳叶桃身上。牛满枝借用丈夫薛景头上的光环,轻而易举占领了道德高地,她兴奋得彻夜难眠,一想到把刘香久比作《夺印》中的烂菜花,她就激动得心中翻江倒海,喜上眉梢。她做梦都想从香久手中夺回恩长,一想到心仪的男人与她颠鸾倒凤共度良宵,虎狼之年的牛满枝,禁不住春风播雨柳浪闻莺。那时候庄稼人并不知道《夺印》的深厚背景,并不晓得迎年而来四清运动,以及接踵而来的暴风骤雨。也不知从哪年起,写有光荣军属牌牌的门楼上,逢年过节,村委会就给挂起光芒四射让人仰慕的大红灯笼。香久儿子薛庆余是水沿庄团支书,接二连三的政治运动,让才貌平平的薛庆余,成为那个年代村里跺地山响的风光人物。一来二去,薛庆余不知不觉对运动上瘾,他很享受那种优越感,享受那种翻云覆雨受人仰慕的快乐。众星捧月的快感,使他自诩为担当正义的化身,还未说亲的薛庆余,一时成为水沿庄乃至三步两座桥的白马王子,成为多少待字闺中黄花闺女的梦中情人。自古在渝水在留镇地方,从不缺少草根的诙谐和民间幽默,不知何时起,运动根子薛庆余被被安上个“运动乐”的诨号,都知道这话不中听,这标签一直叫到生产队解散,多年之后时过境迁,运动乐熬成门可罗雀的落配凤凰,熬成一个无人理睬的小光棍儿,一个外号脓袋罐儿的姑娘成全了他,替他顶门立户顺天由命,这才凑成个寻常农家,。

    十八•

    五八年三面红旗风起云涌,三步两座桥合村并社,组建成一个生产大队两个民兵营。根据出身成分,组建成一个红旗营,一个蓝旗营。

    饥荒使水沿庄的牛满枝消停了几年,不几年风云突变,牛满枝又如鱼得水挺直了腰杆。喜欢运动的牛满枝,她很享受别人的敬畏,由于大权在握,落在她身上的闲言碎语也就销声匿迹,再无人敢往她身上泼污水,说她乱伦,说她是勾引小叔子的那只破鞋!自从她睡了住对个屋的小叔子薛稳,十五个大门一条街,就不大提及她缠磨徐碾道的那些闲言碎语。

    运动乐一晃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却没人为他张罗媳妇。三步两座桥虽是风流之地,向有崇尚礼义廉耻的民俗古风。牛满枝守活寡勾引男人,乡亲只当耳旁风,毕竟丈夫攀了高枝停妻再娶,对牛满枝也不过睁眼闭眼并不求全责备。直到牛满枝睡了小叔子,猫叫春狗恋帮闹得满城风雨,十五个大门一条街这才斜她白眼,视她为破鞋乱伦的坏女人。庄稼人看重名声,别看运动乐还担当着水沿庄团支书,上门提亲的,却寥若星辰,有心高攀的,也烂肚里。以致后来运动乐熬到春风吹尽,单剩下天边的一朵孤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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