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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游街放归的香久并没有回家

    那天游街放归的香久并没有回家,她怕吓着孩子,临被民兵扭送游街的时候,她望见了满仓和麦熟惊恐的神色。她让没名儿先到家看孩子,自己先沉下心到织女桥下洗把脸,先不急进家.她也有心看见恩长,斗争会上,她听见了恩长的发言,知道恩长立场站在贫雇农的队伍里,她心才落了地。她不知道这一回艾家欠下恩长的情,还有没有日子还!还好没名儿一到家,看见恩长正哄着满仓和麦熟寸步不离陪着玩呢。那边刘香久正在河沿上洗脸,有心软的怕香久寻了短见,河沿上住看坟泥屋的傻存头瞧见了,告诉了瞎媳妇谭有音,谭有音摸索着说啥也要把香久让到家里。多亏了李家坟场那片绒花树,看坟的傻存媳妇谭有音眼盲耳聪,隔着十丈远,也听得见风草虫鸣。富甲一方的李大先生睡梦的南岗墓园,至今青松翠柏,鸟惊睡林,闲草埋石。连守墓人手植的一片绒花树,传到娶妻生子的傻存手中,也遮护看坟土屋,逢夏迎秋,开出织锦般的飘渺祥云。相传李大绅士是远近闻名的读书人,虽家财万贯,却乐善好施,匡扶正义。因有生之年在在家乡赢得了好名声,死后所葬的李家坟场,至今有泥屋守护,翠鸟成林。

    傻存媳妇谭有音,织得一手好家织布。飞梭急雨,铿锵机杼,她织出的家织布,洁白如云,细密如水,傻存拿到集上卖,每集都是抢手货。

    有人叫她织娘娘,是天上下凡的织女,阴差阳错下嫁傻存。傻存父母因饥荒流落到水沿庄,多亏李大先生收留,弱病之身,留做看坟之用。侍奉走公婆,从此相夫教子。织娘命运多舛,原也出身大户人家,早年与李大先生公子林木媒妁之言,姻缘早定,不想林木滦师毕业参加革命,在队伍上收获爱情。谭有音闻讯痛不欲生,哭瞎双眼双目失明,笃定好女不嫁另门的老思想,万般无奈,也是赌气恨情的冲动,抱定非贫丑不嫁,不出李家的族门!痴情瞎女子与为李家看坟的后生傻存成亲,颇让李大先生打脸又徒生一番敬重,也一时成为民国年间,三步两座桥村史的难忘史笔。

    没名儿平日侍奉一圈花牛,在山上常与羊倌傻存为伍,话语寥若晨星,俩人却对点子脾气相投。没名儿游街受了惊吓,傻存咧咧唱着为没名儿叫魂。诸事瞒不住织娘,把香久两口子让到炕里,端上灶爨子里的开水。织娘合眼端准了话语,言道:这坟茔荒地,难有人来,准知道有贵戚,难怪昨晚托了个梦,说是春暖花开,水边上挤满了七彩蝴蝶,说怪不怪,这不应了景儿?站边儿听音儿的傻存抢话道:你不说梦见了草蛇吗?还说盘在树上,今年要发大水。织娘道:净犯傻话,你听差了,那是前儿个老话!香久又细端详屋里的摆设,泥屋里处处纤尘不染,心说傻存好福气!又随手拾起一件花绷子,竹圈圆绣,枝上一对儿喜鹊弹枝欲飞。香久心想:难为大家闺秀,若不因情累,该是何等样才女贤妇,如今赌气下嫁看坟的痴苶傻存,想必心藏了多少委屈••••••。织娘的身世,不知触动了香久的哪根神经,起根上两人素来同病相怜,如今织娘有意把遭难的香久让家来,说不尽的体己话,好容易香久脸上漾出了笑容,织娘这才塌下心来。织娘说话中就拾掇出一炕桌待戚的饭菜,都是北方山地老辈子传下的饭食。有锅烙的粘饽饽,有碗过年才上桌的瓦楦蒸焖子,一碗酸菜汆白肉。织娘先让傻存、没名儿俩爷们炕桌烫酒喝着,嵌炕沿上两女人还是道不完的闲话。又说是傻存分了东家李大先生的土改胜利果实,那一套锃光瓦亮五间大正房,却被织娘好歹让掉,说住惯了泥房土屋,傻存一个憨人,狗肉贴不到身上,也伺弄不了。话传到韩队长耳中,引起警觉,一调查,织娘有阶级烙印,这事让渝水县委知晓,林木一挥云散,笑道:那女子我知道,大户出身,有一个哥哥还是个老革命,她还在坟园掩护过八路军,一家子吃东家的饭,知道投报记恩,就别难为她。之后多年,有人旧事重提,揭发林木袒护谭有音,阶级立场不稳。文革林木受冲击,还曾为此付出代价。

    就在织娘谭有音的那片绒花林,奔波一天的香久隐隐约约阵阵腹痛,织娘喂她姜汤水说怕是有喜,挽留不住香久,织娘命傻存借来牛车送戚儿。没多久香久屋里生下一女婴。女婴随没名儿的姓,可香久恩长都心知肚明,两人商议了许久,取名艾凤枝,也就是后来绰号叫一口气儿的三姑娘。

    自从韩队长有话,牛满枝重又点燃了窝在内心许久的炽热火焰,她要帮助掉队的徐恩长,要把陷入火坑的阶级弟兄救出,不让他掉队,伸手重新拉进革命队伍中来。有牛满枝做主,徐恩长除了分到地主东家十亩好田,留下了那间长工屋碾道房,还分享了东家在东跨院儿囤放粮米的三间大正房。恩长落地生根有了家业,牛满枝就满张罗给恩长说媳妇,那时候水沿庄满大街都学舌,说香久新添的闺女是恩长的种儿,弄得有心和恩长结亲的姑娘家,也纷纷打了退堂鼓。牛满枝心里有她的小九九,虽然徐恩长封了口不想结亲娶媳妇,牛满枝还是乐此不疲,嘴说给恩长说媳妇,说了归齐她是想借此纠缠着徐恩长,是想借机接近她日思夜想的好汉子,她做梦都想吃这就到嘴边儿的唐僧肉。

    水沿庄十五个大门一条街,啥事也瞒不住,牛满枝张罗给恩长说媳妇,香久听说也就当真了。虽说自添了恩长的孩子艾凤枝,香久惯常叫小谷穗儿,香久就拿恩长当了亲人,越是当了亲人,香久就越为恩长着想。那时候思想都老派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做不成夫妻,香久冷静想,长痛不如短痛,偷嘴再香甜,终不是长事儿,还是给恩长说上媳妇成家是正理。恩长有了小谷穗,就总往香久家跑,叼来一块儿肉,就鸟一样总想喂到小谷穗嘴里。自从土改分地后,恩长就和老东家划清了界限,有了牛满枝无处不在的目光,徐恩长就没有理由穿堂入户,也想常到老艾家走动,恩长是思念香久,更思念自己的骨肉。住在碾道房的恩长,一听到小谷穗的哭闹声,心里就长草一样,恨不得飞到香久的身边,抱一抱小谷穗,亲一亲自己的小心肝,小宝贝儿。头一回做了父亲的徐恩长,恍惚一下子感到了肩上的责任,从此他似乎有一种归属感,他宁愿单着,也不愿听从牛满枝的摆布。刘香久也一样,自从有了小谷穗,有了她和恩长的亲骨肉,她换个人一样,对恩长的爱也变得深沉,她内心深处,从此把恩长当做了自己的老公。香久也真有心改换门庭,和没名儿散伙离婚,思来想去,她还是舍不得先撇的孩子,舍不得满仓和麦熟。满仓和麦熟一个七岁,一个五岁,也有点儿懂事了,他们也恍恍惚惚感到当妈的和徐叔叔沾成了一块泥巴,兄妹俩在雨后的泥巴里踩来踩去,又在香久心里留下一道道伤痕。日子淅淅沥沥地流淌,象春天蒙蒙的细雨。惊蛰和春分时节,分到土地的农人按捺不住兴奋,早早到田地里送粪备耕,等到春雨淋湿的清明和谷雨,大地里褐色或金黄的土地,就让犁铧翻出了大河奔涌的波纹。只有没名儿家的田土还像个没娘的孩子,田土里还存留着玉米秸秆的扔茬。大哥艾书田戴了地主帽子,没有了长工的艾书田自顾不暇,哪有心有力帮兄弟一把?恩长虽然真心实意拉帮套,可是自从因瞒地和艾家划清了界限,找巧嘴儿说也找不到帮衬没名儿的理由。

    话说也快,一晃眼看就到了芒种时节,旁人家玉米、高梁都长得没了脚脖子,没名儿的地块儿还是没种齐庄稼,挺好的地块儿,垄埂田畦,就象一块块好布,被笨老婆裁成了破襆扯。因为分了东家的田,恩长的十亩地紧邻着没名儿的田土,恩长看在眼里,皇帝不急太监急,恩长看不惯没名儿这败家老爷们,他哪能不伸把手,就是冲小谷穗,他也不能揣手瞪眼白瞧着。何况他心疼香久,香久是小谷穗她娘,自个是小谷穗她亲爹爹,徐恩长冲哪一出他也不能站干岸上看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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