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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逐鹿(七)

    洛霜衣两指并起点在山鬼朔夜肩头大穴,山鬼朔夜却只是动作微微凝滞一瞬,便紧接着猛烈地进攻。洛霜衣暗自心惊,山鬼朔夜何止是不知道痛,简直是不知道死活,居然为了攻击而无意识地冲破穴位封锁,他不知道痛楚,自然也感受不到脏腑受到冲击,震颤流血。

    洛霜衣被他逼得退无可退,脚跟一顿,一只手按在他刺过来的刀背上,整个人向上飞起掠到他背后,重重地将紧追过来的士兵头颅踩进雪中,颅骨撞出一声闷响。

    然而一剑飞快地逼直眼前,洛霜衣下意识地以护腕去挡。她的手甲已碎,护腕自然也是强弩之末,剑尖在一刹那的阻滞后势如破竹的刺进她桡骨与尺骨中的缝隙。

    血淋淋的剑尖透出。

    “截脉手,洛氏十鬼最后的荣耀,今天也要陨落了。”山鬼家主狰狞地笑出声,不无得意。

    洛霜衣眼角瞥见熊熊燃烧的营帐。

    她猛地将手腕自剑上拔出,像是拔出自己的一根骨骼似的疼痛。山鬼朔夜转身一刀劈向洛霜衣的脖子,却被一只突然跳出来的猴子扑到脸上,刀锋走偏。洛霜衣不顾一切地往他心口再推一掌,后背不可避免地暴露给了山鬼家主。

    ——

    洛霜衣做好了死的准备。

    洛霜衣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被蛊惑的。

    也许是沉舟向她描述洛释期待的养老生活,话语中是她从未见过的云中大雪;也许是楚识夏说“就让她这样的孩子活到所有仇恨、野心消弭,自由和平安到来的那一天”。

    刺客为杀人生,为杀人死。

    背叛九幽司的人都当被抹杀。

    对九幽司无用的人也当被抹杀。

    洛霜衣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然而在某一刻,洛霜衣也期待过“叛徒”的生活。

    只是静静地坐在檐下,手边有一壶煮开的茶,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不用想什么时候就带着武器出去杀人,也不用舔着血求灼心之毒的解药。

    好像也不错。

    ——

    山鬼朔夜被那一掌打得踉跄后退,咳出两口鲜血。他一把撕下脸上的猴子,挥刀将其斩成两半。猴子手里抓着的匕首连同残缺的尸首一齐坠地,山鬼朔夜侧耳倾听,风中似乎有一道细细的呼哨声。

    山鬼家主一剑刺向洛霜衣的后心,却听见身后疾风掠来。山鬼家主贴地滚开,饮涧雪斜斜刺进洛霜衣脚下的雪地。楚识夏一把推洛霜衣,反握饮涧雪紧贴手臂挡住山鬼朔夜的刀。

    洛霜衣从濒死的放空中清醒过来,惊愕地看向楚识夏。

    楚识夏脸上脏兮兮的,被烧焦的发尾火星未散,披风也被她扯下,天水青的衣衫勾勒出她矫健的身姿来。

    山鬼朔夜来不及动作,便剧烈地咳嗽起来。洛霜衣接连两掌,他胸腔的肋骨脱臼、断裂,心肺受损,止不住地往外流血。他感受不到疼痛,才能在受到任何攻击的情况下都坚持进攻,才会不由自主地冲开被封的穴位。

    山鬼家主眼神狠厉,仗剑劈向楚识夏的后背。

    洛霜衣下意识地想替她挡,却见楚识夏振开疲软无力的山鬼朔夜,剑柄按在洛霜衣身后将其推开。

    饮涧雪在楚识夏手上转了一圈,楚识夏踏步上前、单手握剑,心跳、呼吸压抑到极点,筋骨在瞬间扣合到最完美的状态。饮涧雪自下而上撩起斩向山鬼家主的瞬间,楚识夏的心脏解锁,疯狂地泵出血液,磅礴如撼动山岳的力量压成一线,凝聚在饮涧雪的剑锋之上。

    一声清脆的金铁崩裂声响。

    剑、面甲断成两截,一串血点洒落在雪中。

    山鬼家主飞摔出去,剑伤从他的胸口贯穿过头颅,覆盖他脸上原本的伤痕,却比之更长、更深,几乎切开他半个头颅。他渐渐涣散的眼睛对着飘雪的天空,进而映出楚识夏的脸。

    发挥到极致的沧流剑法。

    只要一剑,便可决定胜负。

    “你……”山鬼家主嘶哑出声。

    “你,为什么和洛释长得一模一样?”楚识夏皱着眉,发出疑问。

    山鬼家主愣住,继而笑出来声。

    “洛氏与山鬼,本就同出一脉。”

    他回避了楚识夏的问题。

    分别被洛氏和山鬼抱走的孪生兄弟,却要不死不休。一个人在另一个脸上留下了深可见骨的伤痕,却没能取其性命。他一直相信是自己命大,而绝非对方心软。

    刺客怎么会心软?

    山鬼家主的眼皮重重坠下,停止了呼吸。

    ——

    白煜在摇晃的马车上醒来。

    白煜睡了一天一夜,最后的记忆是白焕语重心长地劝他听话暂离帝都,然后亲手给他热了一盏牛乳,笨手笨脚地被烫出一串水泡。白煜心疼他,不再顶嘴,心里想着死也不走,然后喝下牛乳,失去了知觉。

    哥哥给他下药了?

    白焕茫然地跳起来,猛拍马车壁。

    马车外的侍卫探头进来看他,“殿下,怎么了?”

    “我这是在哪?”

    “依秦王殿下的令,先带您在帝都附近躲躲。若起事成功,便带您回帝都。若……”侍卫犹豫片刻,按下那个最坏的结果没有说,“便带您去江南避祸。”

    “我不走。”

    白煜想起方才那个梦,背后一层冷汗。

    他梦见白焕穿着绣金龙袍在乌云压顶的刑场上,抓着沉舟声嘶力竭地问“我弟弟在哪”。沉舟俯身贴在他耳畔,用唇齿间的刀片割破了他的喉咙。鲜血染红了整片天空,白煜的身体却像是水、像是风,徒劳地穿过沉舟的喉咙、心脏和手,眼睁睁地看着白焕死去。

    “我要回去,有人要害我哥。”白煜大吼,“停车,回帝都!”

    “瑞王殿下——”

    白煜猛地推开他,跳下了马车。侍卫大惊失色。

    白煜跌倒在雪地里,摔得鼻青脸肿,却不管不顾地爬起来往帝都的方向跑。

    ——

    京畿卫的大营中,兵士四下溃散。

    楚识夏撕下衣角包扎好洛霜衣的手腕,看向站在一边的洛瞳。洛瞳站在死去的山鬼朔夜身边,低头看着被拦腰斩断的猴子。洛瞳不知道在想什么,重重地踢了山鬼朔夜一脚。

    “小孩,过来。”楚识夏对她招手,“你知道白焕去哪了吗?”

    洛瞳点点头,说:“我的鸟跟着他。”

    “小白?”

    洛瞳摇头。

    “不管是小白还是小红了,你找得到它吗?”

    “嗯!”

    楚识夏把手放在唇边吹了个口哨,雪骢自军营外跑进来。楚识夏飞快地披上轻甲,翻身上马,把洛瞳抱到身前。洛瞳兴奋得左顾右盼,抓着马鞍不放手。

    楚识夏对洛霜衣说:“你们可以撤退了,我会把她平安带回来的。”

    洛霜衣按着伤口点点头。

    ——

    京畿卫攻破城门,一直将守军逼到宫城下。宫城城墙结冰的厚度远胜城门,而一鼓作气的京畿卫已经精疲力竭。燕决亲自指挥,身先士卒,死守宫门不放。

    叶桑明白,再拖下去只会令京畿卫后继无力。他正焦急地等待前线军报,却见一对祖孙骑马赶来。摄政王与白焕被侍卫保护着,也还是狼狈不堪,看得叶桑吃惊。

    “太师,殿下。”叶桑委婉地问,“何故前来?”

    白焕没答,反而问:“城门已破,宫城何故久攻不下?”

    叶桑只有苦笑。

    白焕冷淡战死的林鹤在前,下令诛杀表兄在后,若不是军令如山,要么往前冲要么死,早就有不计其数的逃兵。燕决在城门并未与其殊死搏斗,见势不对便撤至宫城,手下精力尚佳。

    叶桑只好说:“对方军心鼓舞,远胜我军。将士们都疲乏了。”

    “燕决可以身先士卒,我也可以领兵亲征。”白焕坚决道,“让诸位将士明白我的决心。”

    “殿下,不可!”

    “不可!”

    摄政王与叶桑同时出声,两者脸色如出一辙的难看。

    “或者,有更好的计策破城吗?”白焕反问。

    叶桑沉默了。

    “如果我死了,但宫城拿下,你还有阿煜。”白焕对摄政王道,“但我若败了,我们都得死,陈伯言也白死了。”

    摄政王闭上眼,重重地叹气。

    叶桑垂首道:“属下定护卫殿下安然无恙。”

    ——

    不断地有人从宫墙上冒出头来,燕决反复地将人斩杀、推下。云梯接二连三地倒下,像爬满蚂蚁的芦苇被顽童折下,抛入水中。到处都是喊声、嘶吼声,脸上的血干涸后很快又溅上新的。

    燕决始终没有等到白焕的死讯。

    城门下忽然传来京畿卫振奋的呼喊声,燕决定睛一看,是京畿卫撕开了城门下步卒的防御。最为致命的是,那只队伍有几十个人组成,他们肩上扛着两人才能勉强合抱住的树木,重重撞上宫门!

    城门坚实厚重,非犀角冲不能破。

    但破开宫门却不需要。

    燕决瞳孔骤然放大,脚下的城墙狠狠一颤。

    燕决竭力令自己冷静下来,目光落在忽然出现在前线的叶桑身上。叶桑半边肩甲被砍碎,却仍然挥舞武器保护身边的人,不止是他,周围一圈的人紧紧地将那人围住,阻止其他人靠近。

    林鹤已死,京畿卫中没有人配叶桑如此相护。

    除了白焕。

    燕决想也不想,拉弓对准那人射了一箭。

    叶桑拼着被胳膊被砍一刀,也要挥刀斩落直冲那人面门而去的的箭矢。那人安然无恙,却对着城墙上的燕决抬起了头。叶桑削去攻击他的羽林卫头颅,对那人说了什么,态度恭敬。

    燕决心中血气翻涌,不待他想出对策,脚下的城门轰然洞开——宫城破了。

    ——

    喊杀声直冲宣政殿,皇帝坐立不安。闭目养神的沉舟睁开眼睛,一言不发地拎起剑。白子澈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得说不出话,沉舟却看也不看皇帝和白子澈一眼。

    沉舟对霍然起身的洛南山道:“保护陛下和齐王殿下离开。”

    “你要去哪?”白子澈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宫门破了,说明墨雪没有杀掉白焕,或者说,还没来得及。不管是哪种结果,我必须出去看个清楚。斩杀主将,或许战事还有转机。”沉舟推开他的手,“走吧。”

    皇帝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想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道:“把你的面具摘下来。”

    沉舟没搭理他,径直推开宣政殿的门。守卫此间的楚林等人迟疑地与同僚对视,最后楚林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追着沉舟的身影离开。剩下的人立刻将殿门合上,护着白子澈和皇帝往后殿撤。

    “你们跟出来干什么?”沉舟皱眉,问。

    “沉舟公子,才比大小姐大几岁呢?这么没礼貌。”楚林不以为意地揶揄他,“哥哥和叔叔们是担心你,在云中,就没有孩子第一次上战场是自己一个人的。”

    沉舟来不及回答他。

    千百级玉阶下是宽阔的广场,宣政殿正对着宣德门。从城墙上撤下的羽林卫形成一道防线,死死地阻拦往里推进的京畿卫。沉舟的视力即便在黑夜中也很惊人,更何况京畿卫以火油开道,但凡有人的地方必然有火。

    沉舟一眼就看到了叶桑身边的人。

    “那个人是主将,他身边的人是——”楚林猛地刹住,巨大的不安袭上心头。

    如果主将身边拼死相护的人是白焕,就代表楚识夏刺杀失败。

    可楚识夏人呢?没有撤出来吗?

    楚林心神俱乱。

    沉舟愣愣地站在原地,耳边一阵天旋地转的蜂鸣,握剑的手青筋暴跳。

    ——

    羽林卫殊死抵抗,竟然将京畿卫的攻势挡在宣政殿之前。

    叶桑不得不护着白焕往后退,尔后下令后面的人补上空缺。白焕却死死地盯着羽林卫推进的方向,一个扣着银白色鬼面具的人缓慢但坚定地突进,所有靠近他的人都被斩杀,他像是死亡的利剑,所到之处血流成河。

    “火攻。”白焕嘴唇发白,眼神疯狂地说。

    “什么?”叶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今夜有北风,以火攻之,风会把火吹向羽林卫的方向。”白焕掷地有声道。

    “殿下,这不是在攻城,若用火攻,恐怕伤及我军将士啊!”叶桑劝阻道。

    白焕转头死死地盯着他,抬手往他脸上打了一鞭子。叶桑狼狈地滚落下马,忐忑不安地认罪,却不肯松口。拿下宣政殿只是时间问题,为何要平白搭上这么多将士的性命?

    白焕看也不看他一眼,将命令传达给副将。副将犹豫片刻,看了叶桑一眼,领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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