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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命门(八)

    未央宫偏殿。

    小宫女吹云拨亮了烛火,悄悄地低下头打了个哈欠,眼瞳含泪。

    “你先下去歇息吧,不用陪着我。”

    白子澈坐在桌案前,一手拿着书卷,另一只手捏着兔毫笔,在面前的纸张上写写画画,间或腾出手来拨两下算盘。他分明头也没抬,活像是脑门上长了眼睛,把吹云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

    “不不不,奴婢不困。”吹云连连摆手。

    哪里有主子挑灯夜读,奴才呼呼大睡的道理?吹云年纪小,嘴笨又不机灵,有一股子呆傻气,却偏偏命好,被白子澈挑来伺候。其他宫人都嘲笑她眼皮子浅,跟着白子澈能有什么好出路?无非是从小宫女熬成老太婆罢了。

    可吹云觉得,白子澈不拿下人撒气,不草菅人命,不克扣月钱,已经是顶好的主子了。

    白子澈便不再管她。

    “殿下,您在看什么啊?”吹云不识字,好奇地问。

    “算术和账簿。”白子澈意简言赅道。

    吹云更不解了,白子澈要做裴璋留下的课业依然是精疲力竭,怎么还算起账来了?

    “是宫里的账吗?”吹云问。

    这样的问题难免失了分寸,白子澈却是微微抬起眼睫,望向默默竖起耳朵的一名小宦官。

    “不是。”白子澈掩了账簿,一一将其收好锁进匣子里,交给吹云道,“这是楚大小姐托我算的,我已经算明白了,你且将它收好,莫要弄丢了。”

    吹云***时就是帮白子澈端茶倒水,偶尔跑腿取个东西,头次被委以重任,便抱紧了匣子,用力点头。她过于紧绷,圆润的小脸皱得苦巴巴的。

    白子澈好笑地拍了拍她的头,余光扫到那小宦官摸着门出去了。

    ——

    三日之后。

    楚识夏撑伞走在狭窄悠长的宫巷中,雨点噼里啪啦的在伞面上砸得粉碎,溅出一片雪白的水花。楚识夏微微抬起伞檐,和迎面走来的裴璋打了个照面。

    “裴先生今日早起,原来是为了入宫。”楚识夏一瞥他身后的书童,“来给哪位殿下讲课?”

    “刚从未央宫出来。”裴璋实话实说。

    楚识夏不见外地拍着他的肩膀,硬生生地将他身子扳了回去,“我带了一盒子好糕点献给陛下,裴先生不妨同去?”

    裴璋知道楚识夏这人一肚子坏水,从不做没用的事,说没用的话,此行必然有诈,少不得要被她当刀使。但他前头言之凿凿,心肝脾肺都剖出来让她看了分明,便不好再推辞,只好苦笑着应了。

    两人一同进了未央宫。

    “陛下好生小气,有这样的好东西,竟然还要将裴公子支走。”楚识夏玩笑着勾着裴璋的肩膀,俨然一副哥俩好的样子。

    皇帝无奈地放下修剪花叶的金剪刀,道:“朕是怕你手艺不佳,未曾与文若结下情谊,倒先结下梁子。”

    文若,是裴璋的字。

    亲密到称呼表字的地步,看来裴璋确实很得皇帝的心。

    裴璋这才听了个明白,“楚大小姐亲手做的糕点?”

    “你不信啊?”楚识夏斜眼看他。

    “不敢。”裴璋被她勒得喘不上气,“只是没想到楚小姐上得沙场,下得厨房,果真文武双全,有些意外罢了。”

    “实不相瞒,楚某也是第一次。”楚识夏谦逊道,“这不是上赶着到陛下面前现眼来了么?”

    皇帝哈哈大笑。

    亦步亦趋跟在楚识夏身后的玉珠有眼色地奉上食盒,打开一看,里头盛着一碟七八个绿豆糕。

    试毒的内侍用银筷子夹绿豆糕,刚一离了盘子,绿豆糕就松松散散地裂成了几块。

    楚识夏尴尬地咳嗽两声。

    裴璋用力憋笑。

    “墨雪,你这厨艺可不如你的身手漂亮啊!”皇帝调笑道,“罢了,也快到用午膳的时间了,把子澈叫过来一起吃饭吧。”

    像是为了嘲笑楚识夏,一桌子美味珍馐里偏偏夹了一盘绿豆糕。绿豆糕颜色鲜绿,花纹漂亮,最重要是不会一碰就散。

    白子澈规规矩矩地坐在皇帝身边,用手拈了块绿豆糕吃。

    “臣前几日托殿下算的一笔账目,不知殿下算得如何了?”楚识夏毫无征兆地开口。

    皇帝耐人寻味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梭巡,探究道,“你们何时如此相熟了?”

    白子澈慢条斯理地擦掉唇边的残渣,先回答了楚识夏,“已经算得差不多了。”又看向皇帝,“父皇,这件事……”

    一句话没说完,白子澈忽然露出极为痛苦的表情,捂住了胸口。皇帝“霍”的起身,带得一桌子青瓷碟盏碎响。白子澈面色发青,嘴唇乌紫,分明是中毒的模样!

    玉珠下意识地要把楚识夏护到身后,楚识夏却抢先一步踏上去,封住了白子澈身上的穴位。白子澈重重地跌倒在楚识夏怀里,“哗”的吐出一口血。

    “传太医!”

    ——

    不知是因为思虑过甚,还是饮食不佳,白子澈很瘦。一点伶仃的骨骼从腕间凸起,小小的一个鼓包,总是惹人摩挲。他睡在低垂的帷幔后,只有一只手搭在脉枕上。

    楚识夏顺着那截手腕望进去,白子澈安静地睡着。

    一碗又一碗的汤药灌下去,白子澈将胃袋里的东西吐得干干净净,却仍然没有醒来。

    “此毒名为‘鬼拍门’,是江湖人用的肮脏毒药,极为凶险。”须发皆白的太医跪在地上,颤巍巍道,“只要服下一星半点,毒药就可以走窜到四肢百骸,令人当场暴毙而亡。”

    如果不是楚识夏当机立断,封住了白子澈身上的穴位,怕是太医还没赶到,白子澈就没了。

    “可四殿下吃的东西,我们都吃了。”楚识夏最先提出异议,“为何我们没有中毒?”

    太医又惊又俱地看着皇帝,不敢说话。

    皇帝冷着脸道:“但说无妨。”

    “老臣方才,从四殿下的拇指和食指上验出了鬼拍门。想来正是因此,陛下才幸免于难。”

    “宫禁之中,如何会有此阴毒之物?!”皇帝怒得拍案而起,“子澈又是如何沾染到此毒的,他身边伺候的下人都死了么?”

    “陛下稍安勿躁。”

    裴璋说:“下毒之人想方设法将毒药下在了殿下手上,想必是不想伤到陛下的。臣看此事必有隐情,不如将四殿下身边伺候的下人叫来问个话。”

    楚识夏袖手站在一旁,像是不打算管这件事的样子。

    ——

    吹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跪在地上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殿里坐着皇帝、云中楚家的大小姐、关中裴家的少主,而唯一一个对她宽容温和的白子澈躺在床上,生死未卜。

    “别哭了,陛下有话要问你。”裴璋道,“你若多浪费一点时间,谋害四殿下的人就会越猖獗。我听闻四殿下待人宽厚,你若有点良心,便好好回话。”

    “是。”吹云抹着眼泪回答。

    “四殿下所用的笔墨纸砚,都是从哪里来的?”裴璋问。

    方才太医已经从白子澈所用的兔毫笔上验出了鬼拍门。

    “殿下所用,具是宫中供给。”

    “你没有说谎?”裴璋眼神严厉。

    吹云打了个哆嗦,有些害怕,却还是坚持道:“殿下只有宫中给的月钱可用,一无店面二无田地,有时还要掏钱救济穷困潦倒的画师,家中新丧的宫人,自己过得紧巴巴的,哪来的银钱添置这些东西。”

    皇帝的脸色更加难看。

    皇子惯例的吃穿用度是由二十四衙门中的内官监掌管。虽然明面上不说,但宫中太监无疑是以司礼监王贤福为首。

    “王贤福人呢,死了吗?”皇帝“啪”的一声将茶盏摔到地上,“让他给朕滚过来!”

    “陛下,不急着叫王公公过来。”

    自吹云走进来便一言不发的楚识夏忽然出声,一掀裙摆跪在皇帝面前。

    “请陛下治臣死罪。”楚识夏俯首道。

    “这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皇帝眯起眼睛。

    “四殿下乃是被臣所牵连,臣罪无可赦。”

    楚识夏满脸沉痛懊悔,道:“臣曾于春末得知一官眷女子被囚禁于城外庄子折磨亵玩,情急之下放火救人,得到一份账簿。账簿上来往的均是朝中大员,臣不敢擅作主张,便将账簿给了四殿下,求他理清之后再向陛下禀报。”

    账簿。

    吹云含着眼泪,猛地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殿下这些日子挑灯夜读,确实是在算账。前天晚上,殿下还在画院被小太监拦下来,殿下发了好大的火。”

    事已至此,裴璋算是弄明白楚识夏打的什么算盘,且由不得他姓裴的作壁上观。

    裴璋火上浇油道:“你可听见殿下说了什么?”

    “殿下说什么国本、田产,奴婢没听懂。”吹云带着哭腔道,“陛下,殿下是个好人啊!您一定要救救殿下啊!”

    在吹云眼里,白子澈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小白菜秧子,王贤福是个张牙舞爪的老太监,浸淫权势多年,白子澈断然不是王贤福的对手。

    再听不懂是怎么回事,皇帝就是个傻子了。

    王贤福强抢民女官眷,又私掠田产,被楚识夏莽莽撞撞地揭了老底,命根子辗转落在白子澈手里。白子澈居然不肯像那些软骨头一样依附于他,王贤福便痛下杀手。

    由此,便可以解释为什么只对白子澈一人用毒。

    皇帝是王贤福的倚仗,朝中不知多少人想把王贤福扒皮抽筋,没有人比王贤福更盼着皇帝长命百岁、福泽绵延。

    这些日子以来,白子澈和皇帝同吃同住,随时有可能将此事捅到皇帝面前。这毒必须下得精巧,不至于伤到皇帝,又必须下得快,以免夜长梦多。

    “子澈是朕的儿子,朕自然会救他。”皇帝被吹云哭得头疼,指着脑门磕出一片血色的吹云道,“你先下去吧。”

    楚识夏还跪在地上没起来。

    “墨雪,你拿了账簿,为何不直接交给朕?”

    “回陛下,臣也怕。”

    楚识夏不卑不亢道,“臣怕是有心之人栽赃,惹得陛下与身边人生了嫌隙;臣也怕陛下与王公公多年情谊,疑心臣所说的话,四殿下的话总比臣可信些。”

    “是啊,朕与他多年的情谊,终究是让他昏了头,花了眼。”皇帝的眼神狠厉起来,“连朕的儿子都敢杀。”

    楚识夏知道,王贤福这次死定了。

    皇帝并非完全不知道王贤福的所作所为,只是不在乎罢了。玩女人也好,祸害百姓也罢,只要没有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皇帝是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就算把这本账簿交给皇帝,王贤福很可能就是落个不轻不重的处置,再将这批田地处理掉罢了。

    但事及皇子,便不一样了。

    白子澈死不死,皇帝喜不喜欢他不要紧。最重要的是,白子澈是皇帝的儿子,是他的“私产”之一。王贤福竟敢将脏手伸到皇帝头上,这是皇帝不能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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