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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 第 125 章

    黑暗如同浓墨,瞬间将滕玉意吞噬。

    堕入的那一刹那,滕玉意好似化作了一片轻绵绵的鸿『毛』,随风起伏飘『荡』。

    灵魂离开了躯壳,等待她的是永无尽头的幽冥之境,但是这一,她心甘情愿,无怨无嗔。

    也不知在幽冥中飘『荡』了多久,后忽然传来一点渺远的声响,那声响如同滚滚而来的海浪,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灌注到头顶,大力将滕玉意往上拽去。

    “砰”的一声,滕玉意跌落到一处所在。

    那是一个池塘,水底冰冷刺骨,让人浑寒战。

    滕玉意浑浑噩噩在水中沉浮。

    寒气刺激着她腔子里那颗早已木僵的心,冰水唤起她残存的意识。

    这一幕等熟悉。滕玉意依稀意识到,接下来无论她如挣扎,都难逃死亡的宿命,但很快,有人游过来将她拉入怀中,对方臂弯里的暖意,一下就驱散了她周的寒意,水下光线昏蒙,滕玉意隐约感觉到那人是个少年。少年搂着她,在她额上轻轻吻了吻。这动作透着无限怜惜,让滕玉意心里骤然牵痛,随后那人拉着她往光亮的岸边游,把她推上岸的一刹那,滕玉意听到他在她后说:“忘了我。”

    滕玉挣扎着头,背后却早已是一片虚无,紧接着就听到耳边焦声喊:“阿玉,阿玉。”

    滕玉意猛地睁开眼,对上阿姐和姨母焦灼的目光。

    “是不是又做噩梦了?”杜庭兰俯扶起滕玉意。

    滕玉意喘吁吁点头,窗外天光透亮,空气却很寒凉,院中的丫鬟们俨然在嬉戏着什么,隐约听见欢笑声。

    暖阁里人影绰绰,春绒和碧螺正忙着将银丝炭放入暖炉中。屋子里散发着甜净的玫瑰香,四处都暖融融的。

    “昨晚下雪了。”杜夫人起取下紫檀衣架上的裘领,为滕玉意披上,“扬州难得到这样大的雪,听,那些婢子们都乐坏了。”

    滕玉意愣眼望着窗外,不知不觉间,已是隆冬腊月了,再过不久,就是她的六岁生辰。

    或许是怜惜她大病初愈,两家人异常视她的这个生辰,姨母和姨父专程从长安赶来,绍棠也向国子监告了长假。

    家里许久没有这样热闹了,原本该很高兴,但滕玉意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尤记得月初她带着一众仆从去长安,路过渭水时不慎堕水,被端福和程伯救起后,体似乎就不大好了。

    在长安的那半年,据说她老是撞到邪祟,五月淮西的彭震发动叛变,八月长安也遭遇了一场大劫。

    八月中的某个阴日,长安忽有大批邪魔作『乱』,碰巧她晚间出门访友,不幸也被邪魔所害,原本已经魂飞魄散,是清虚子道长启动一个道家大阵把她救来的。

    那之后她整整昏『迷』了个多月,醒来后就被送了扬州。这一病到底大伤了元气,病愈后她竟将长安那几个月的经历忘得一干二净。

    除此之外,她晚间还总是做噩梦。

    怪就怪在每梦境都一样,梦中有个少年把她从冰冷的池塘中救起,但每当她清楚少年是谁,就会突然从梦中惊醒。

    醒来后,她胸口总是酸闷难言。

    滕玉意无意识揪住自己的衣襟,忽然起阿爷,一愣道:“阿爷呢?”

    杜庭兰软声对滕玉意说:“你先穿上衣裳。姨父在房同阿爷说话呢。”

    滕玉意默默接过外裳,在那场平定淮西叛『乱』的战役中,阿爷不慎中了尸毒,命虽侥幸保住了,但整条左腿都没了。她病的时候,父亲自己体也未愈,却仍支撑着病体,寸步不离地守护她。

    前些日子她去房找阿爷,刚巧听到茶盏摔落的声音,阿爷尚未适应自己体的残缺,本下地为自己斟茶,却不慎摔倒在地。

    阿爷那一刻的狼狈,深深刺痛了滕玉意,自她有记忆起,阿爷便总是巍峨如天神,如今光是站立都如此艰难。

    她奔进屋搀扶阿爷,过后总去前院陪伴阿爷,阿爷倒是丝毫不见消沉,为了安慰女儿总说:“不过丢了一条腿,便是双腿尽失,阿爷也照样上战场。”

    算起来,滕玉意已经醒来半月了,她病愈后精神头差了许多,动辄会发怔,但行还是自如的,要阿爷不见客人,她便会待在房里陪伴父亲,不是捉袖帮阿爷研磨,就是帮阿爷读信。

    天气越来越冷,但父女俩相处时,屋子里总是温暖如春,滕玉意偶尔一抬头,常到阿爷目光复杂地打量她。

    这种目光,近日她也老在姨母和表姐的眼中到。她忍不住问父亲:“怎么了?”

    “好孩子,你都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滕玉意内院问姨母和表姐,不料她们也满怀希冀地问她:“是不是起什么了?”

    滕玉意怔然。

    她病的这几个月,是父亲和姨母表姐衣不解带照顾她。

    她在长安,姨母和表姐便昼夜待在滕府。

    她扬州,她们就一同来扬州。

    尤其是阿姐,她病中夜间离不开人,阿姐便整晚在榻边陪着她,几月下来,人都瘦了一大圈。

    到此,滕玉意心疼不已,上前搂住姨母和表姐,把头埋在她们颈窝里,安静了一会,忽道:“我记起来了。”

    杜夫人和杜庭兰呼吸一滞。

    “表姐被册立为太子妃了。”滕玉意昂起头。

    听说尚省和礼部已经拟定了太子和表姐的婚期,但是表姐为了专心照顾她,一度缺席皇后的筵席,太子非但不恼,还请求圣人和皇后对表姐大加赐赍,太子说,阿姐玉壶冰壑,是世间难觅的佳偶。

    “阿姐,太子是个好人。他这样维护你,可见是真心喜欢你的。”

    杜庭兰握住滕玉意的手酸楚地望着她,杜夫人心翼翼地问:“除了这个,你就不记得的了?”

    滕玉意脑中有些混『乱』,愣了一晌,茫然望向窗外。

    雪落无声,一夜过去,亭台楼阁矗立在琉璃世界中,窗前红梅在雪中怒放,一枝斜欹的枝桠悄然探进窗扉。

    滕玉意到窗前,抬手拨弄那俏皮的梅枝。

    正当这时,院门口出现了一个影,那少年冒着冉冉的风雪,径直穿过庭院,滕玉意凝神一,是表弟杜绍棠,这半年他结实了不少,从前像株细弱的杨柳,如今着也有松柏之姿了。

    进屋时,杜绍棠的大氅和斗笠上堆满了晶莹的雪花。

    杜夫人让人把暖炉递过去,杜绍棠却笑说:“儿子哪还用得着这个。”

    他举手投足间沉稳了不少,进屋后脱下大氅和斗笠,顺手将手中那包热气腾腾的物递给下人。

    “扬州城新开了一家饆饠店,儿子路过时凑了热闹,没到味道跟长安韩约家的差不多,问店家,果然是韩约的远亲,店家说他为了这门做饆饠的厨艺在长安整整待了年,前一阵才扬州。我记得阿姐和玉表姐都爱吃樱桃饆饠,就多买了几份,娘,您也尝尝。”

    春绒和碧螺将饆饠盛到桌上琉璃盏里,杜绍棠捧着一份递给窗边的滕玉意。

    滕玉意一尝,果然浓香四溢。

    杜绍棠殷切地问:“味道还成么?”

    滕玉意点点头,近日表弟过来探望她时,态度老是异常敬,那是少年人有的赤忱,活像她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似的,滕玉意虽然不明白这“敬佩”从而来,仍唔了一声:“好吃。”

    其实她早就忘了韩约家的樱桃饆饠是什么味道了,但她隐约觉得自己吃过比这更好吃的饆饠。到此,心头忽有些恍惚。

    杜绍棠高高兴兴到桌前,坐下母亲和姐姐闲话。

    滕玉意倚在屏风前的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他们说起了几月前那场宫变。

    这件她病愈刚醒时就听表弟和姨父提过。

    过后她问阿爷,阿爷比绍棠说得更为详尽。关皇室颜面,绍棠虽然大致知道来龙去脉,但远不如朝中臣知道得多。

    阿爷告诉她,那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宫变,险些一夕血洗宫闱。

    淳安郡王的隐忍和谋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为了不引起圣人和成王的警惕,他从不像其他谋逆者那样大肆收买人马,而是在察觉彭震有反心之后,让手下人慢慢收集朝中诸人彭震暗中有过来往的证据。

    彭震未必成,但要彭震败,这些证据足以让人满门获罪,淳安郡王便是利用这一点,依次拿捏彭家安『插』在长安的棋子。

    以京兆府为例,彭震两年前就举荐过一位叫舒文亮的幕僚进京兆府做吏,此人平素极不起眼,却在一个恰当时机制造了一场邂逅,将自己貌美的侄女舒丽娘送给了郑仆『射』。

    因这一切安排得不着痕迹,连一贯以朝堂老狐狸闻名的郑仆『射』都未察觉,但没等彭震利用舒丽娘拿捏郑仆『射』,淳安郡王就令人杀了舒丽娘取胎,他手中已经搜集完郑仆『射』舒文亮来往的证据,足以在彭震失势后用来钳制郑仆『射』。

    如此一来,彭震费尽周折安排的这枚棋子,轻轻松松就落入了淳安郡王的囊中。

    “阿娘,你不记得舒丽娘,总该记得那桩骇人听闻的剖腹取胎案。”

    杜绍棠这几日必没少打听其中的细节,说起这头头是道。

    “前后死了位孕『妇』,舒丽娘就是其中之一,她是郑仆『射』养在外头的宅『妇』,死时腹中胎儿已有好几月了。还有一位受害孕『妇』,是荣安伯世子宋俭的妻子姜氏。她姐姐大姜氏素有贤名,没过世前我们家来往过,阿娘可还记得她?”

    杜夫人叹气:“怎会不记得,也就是大理寺破了那桩案子后,阿娘才知道大姜氏并非难产,而是被自己的妹妹姜氏所害。宋俭得知妻子被谋害的真相后,因为一心要让姜氏惨死后下地狱,最终沦为了静尘师太的帮凶。”

    杜绍棠扼腕:“宋俭大哥二出头就当上了北衙禁军中将,彭家对其早就有笼络之意,听说荣安伯府不同意儿子娶大姜氏,彭震的夫人便自发上门保媒,因为姜家门第寒微,彭夫人还主动认了大姜氏做外甥女。为此宋俭一直对彭家心存感激。日后彭家举,宋俭便是彭家在北衙禁军中的突破口,可惜没等这枚棋子发挥作用,静尘师太就利用宋俭为妻子报仇的执念,诱『惑』宋俭其合作杀人——”

    就这样,彭家在禁军埋下的这枚棋子,再次为淳安郡王所钳制,不过后来大理寺的官员很快查到了宋俭头上,淳安郡王才不得不让人杀了宋俭灭口。

    说到此处,杜绍棠喟叹:“说起这份谋的耐心和手腕,天底下有几个人胜过淳安郡王?造反需大量人力物力,稍有不慎就会引起朝廷的警惕。郡王索『性』利用另一个财雄势厚的谋反者为自己铺路,彭家在前苦心经营,郡王在后窥伺,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各衙门的棋子收归己用,前有宋俭后有郑仆『射』,京兆府和尚省那几个彭家耳目也都被郡王拿住了要害。听说兵变当晚,郑仆『射』和尚省的几位要员明知有诈,可为了撇清自己彭家的关系,不得不赶往宫苑,不料还在半途就被郡王的人马给扣住了,淳安郡王又『逼』郑仆『射』写下帖子,急召几位宰执和南衙禁军将领赶往南衙。”

    滕玉意默默听着,绍棠这番话倒阿爷的说法差不多。

    阿爷告诉她,早在控制南衙前,郡王就已经设下一个连环局牵制住宫里的圣人和成王。

    由于长安城涌入大量邪祟,圣人的怪病被天地间这股煞气惹得提前发作,成王赶入宫中为圣人疗毒时,有不懂道术的皇后和太子护阵。清虚子道长和成王妃为了降魔困在宫外,连缘觉方丈也分乏术。

    就在这时候,淳安郡王率兵闯入禁中。

    郡王早前在禁军和宫苑安『插』的人马发挥了作用,一个是当夜的值班统领羽林军二等将领,另一个是苑总监(注)。

    前者是彭家继宋俭之后在禁军收买的第二枚棋子,因为贪财目短,在彭家败后为郡王所用,后者虽然有五品官衔,却因常年负责管理宫中花草树木,怀揣宫禁的钥匙,而且苑总监的官舍就位于玄武门附近。

    换言之,苑总监为叛军出入宫禁提供便利。

    当晚郡王带领麾下兵马顺利从御苑南门进入玄武门的禁军总部,并顺理成章将官舍作为行动指挥部。

    闯入禁中后,淳安郡王的人马立即分作队:一队围困圣人秘密疗伤之所,以护驾之名软禁太子和皇后。

    另一部分率领万骑卫士攻打玄德门。

    最后一骠人马则由那位被收买的禁军将领和郡王的骑兵共同率领。

    两队人马赶到离寝宫最近的飞骑卫士营,大喊“成王蔺效谋害圣躬”、“今夜我等应当同心协力诛杀成王叛党。”以此来搅动军心,再利用邪术让羽林军军士们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成为郡王叛『乱』的襄助者。

    淳安郡王自己则坐镇玄武门,全盘控制宫中局势。

    为了这场谋逆,淳安郡王和文清散人等人暗中豢养了八千名死士,个个武功卓绝,且都负异术,遇到殊死抵抗时,一人可敌百夫。

    等捕杀完宫苑中的皇室众人,淳安郡王便会下令会关闭各道宫门及京师所有城门,继而彻底肃清整个皇党势力。

    而南衙那些被软禁的朝臣们,则会在郡王的指示写下新帝诏,需一日一夜,成王和清虚子道长等人就会被打为『乱』臣贼子之流。

    这盘大棋原本天衣无缝,哪知就在这时候,宫外的那个降魔阵出了意外。

    千钧一发之际,有位应劫者舍跳入井中,引得当晚最大的魔物飞天夜叉跟着飞入。

    在场诸人原本难逃一劫,却因那位应劫者奋不顾的举动当场获救。

    清虚子道长和成王妃顺利关闭了阴冥地界之门,并集结宫外的军士赶入禁中救驾。

    那一夜,对皇城内外的人来说注定刻骨铭心。

    大明宫的灯火彻夜不息,白兽门和玄德门的拼杀声响彻云霄。

    一夜过去,宫苑内外堆了数千具尸首。

    禁苑的各条路上,洒满了造反者和禁军的鲜血。

    殷红的、冒着热气的,触目惊心。

    这是一场豪赌,这也是一个怪诞的魔咒,几乎每隔数年,宫苑的这片土地上就会浇灌一次鲜血,成败,往往在一线之间,赌输了,成千上万人都得为这野心陪葬。

    这一,轮到淳安郡王参赌局。

    他赌输了。

    “郡王现在被关押在处?”杜夫人有些唏嘘。

    “早上听姨父说,暂且被关在兴庆宫。”杜绍棠说,“听说大理寺足足审理了四个月才将郡王殿下一党全数『摸』查清楚,圣人有感于开朝以来不少人借此罗织冤狱,唯恐冤枉任一位涉者,全程司共同审理此案。”

    “这次朝廷还抓到了当年无极观的大弟子之一文清散人,此人当年逃过了朝廷的追捕,过后一直藏在郡王府的地室中,多年来皓月散人一明一暗,共同为郡王出谋划策。”

    又感叹道:“以郡王这番周密的部署,如果不是那晚宫外的降魔阵提前破局,极有可就成了。”

    说到此处,杜绍棠似乎颇受触动,突然停下了话头,杜夫人和杜庭兰也齐齐转头。

    淳安郡王算准了所有人的弱点,却没预算到那点人『性』上的光辉。

    那点光辉,就像黑暗夜幕中划过的灿亮流星,足以照亮穹窿一隅。

    那位应劫者在困境中作出的抉择,最终让当晚的形势发生了逆转。

    人向窗旁,孰料屏风前空无一人,滕玉意拿着那管玉笛径自出了房门。

    滕玉意立在廊下怅惘四顾,每听人说起降魔当晚的,她心头总是空落落的。

    阿爷说她当晚也路过了那个降魔阵,结果受了创险些没活下来,说起此时,阿爷的表情就如刚才的姨母和表姐一样,像是盼着这些话唤起她的感触似的。

    可惜她一点记忆都没了。

    雪花纷纷扬扬,随风扫到廊下,几片雪花停驻在她的鼻尖上,带来一阵湿湿的凉意。

    滕玉意一低头,意外发现衣领上落了几片鲜嫩的花瓣。

    她捻起那花瓣出着神,自顾自退到里侧的杌几上坐下,随后把玉笛横到唇边,悠悠吹了起来。

    心随意动,她随口奏出一曲活泼欢快的乐府。

    这是滕玉意病愈后新添的习惯,自她因为阿娘的缘故对抚琴情有独钟,笛子也会吹奏,却一向不算擅长。

    奇怪这些日子,她要心里觉得怅惘,就会下意识吹奏笛子,吹着吹着,原本空『荡』的心田仿佛填进丝丝暖意。

    杜庭兰等人听到廊外的笛声,也都有些出神。

    几人掀帘出来,就见滕玉意衣绯茸裘,端坐在庭前吹笛。

    那团烈焰般的红『色』影皎洁的雪地交相辉映,织就成一幅动人心魄的画。

    曲调出奇欢快洒脱,似吹散天地间的寒意。在这隆冬腊月听来,犹如长安四月的春光,让人情不自禁微笑。

    几人怔立了一会,杜庭兰趋步近前把暖炉塞入滕玉意的手中,碰巧程伯赶来送礼:“娘子,各府送礼过来了。娘子香象院的同窗也寄来了不少生辰礼,要不要现在就过目?”

    笛声戛然而止,滕玉意茫然起了,差点忘了,后日就是腊月二八了,她忙点点头:“拿到后院来吧,正好我要给同窗们一一信。”

    所以这是连同窗都记得……杜夫人和杜庭兰涩然相望,随即拥着滕玉意进屋:“进屋再细吧,快过生辰了,千万在这当口染了风寒。”

    兴庆宫,一座冷清的宫殿外。

    漫天风雪中,有人推开了殿门。

    听到这动静,屋角那个泰然静坐的影终于有了反应,扭过头,向门外。

    触到门口那道高挑的影,淳安郡王淡然道:“你总算肯来我了。”

    他白冠氂缨,俨然已是阶下囚,但仍芳兰竟体,温然如美玉,可当淳安郡王清来人的脸庞,脸『色』却瞬即起了变化,蔺承佑的脸上赫然束着一条朱红的布条,这使得他的面『色』上去比平日苍白些许。

    “你的眼睛——”

    蔺承佑侧过头冲后道:“你们先吧,待会师兄自行去。”

    绝圣和弃智应了一声。

    可两人并未离去,而是到一边的丹墀盘腿坐了下来。冬夜里,此地有种清迥岑寂之感,两人伸手去接面前轻絮般的雪花,耳朵却留意着后的动静。

    殿内,淳安郡王望着蔺承佑近。

    蔺承佑听声辨位,很快到桌边,结果因为失了准头,不心踢倒了一张春凳。

    这声响,在这旷静的宫殿里格外刺耳,绝圣和弃智不敢吭声,廊外的宫人们却碎步跑近:“世子,世子!”

    蔺承佑:“滚。”

    门外迅速归寂静。

    蔺承佑俯将春凳捞起,自顾自撩袍坐了下来,表面上旁人无异,但动作明显比平时迟缓。

    淳安郡王眼中漾起一点波澜。

    “你体内的蛊毒发作了?”

    蔺承佑将脸庞对准淳安郡王的方向。

    “是不是强行用邪术给滕娘子招了魂?”

    依旧没应。

    淳安郡王端视着蔺承佑,良久,缓缓开腔道:“绝情蛊虽然号称‘绝情’,但要宿主不动情,万万不会伤到根本,一旦宿主对某个女子动了心,蛊虫便会一分为二。假如这当口遇上极为伤心之,又或是施法时耗费大量心力,其中一条蛊虫便会顺着心脉往上游,一夜之间让人眼盲,不但从此无法视物,还格外怕风怕光,来你已经发作了,滕娘子在处?她可还记得你?”

    蔺承佑没吭声。

    “她忘了你?”

    淳安郡王那双幽沉的眼睛仿佛到人心底的最深处,他了然点点头:“来你滕娘子有过亲热之举。”

    蔺承佑面无波澜,耳后却几不可见红了红。

    淳安郡王笑了笑:“这蛊虫是百年前那位名叫不争散人的邪道所研制的,集符术蛊术于大成,他自己为情所困,便要让天下人都尝尝他所受的苦头。要中蛊之人自己的意中人亲热过,蛊虫便会分作两条,一条留在体内,另一条顺着口唇传到对方体内,日复一日压制意中人的心智。”

    殿中针落可闻。

    “这当口切莫强行提醒滕娘子,这蛊虫是从你体内渡过去的,要当着她的面提到你这位原宿主,她体内的蛊虫也会有所感应,蛊毒一释,必然损坏根本,她要么如你一样盲眼,要么被蛊虫永久损伤心智。这一点,必清虚子道长也料到了。”

    蔺承佑微微侧着头,不知是在聆听,抑或是在思索。

    淳安郡王轻轻拂了拂袍袖,叹息道:“你现在做的,唯有等,等到某一日滕娘子自发起你,并主动来找你,但听说绝情蛊蛊『性』霸道,此前甚少有人破蛊,唯有极深的情意和刻骨的思念才克化那蛊虫。在不争散人心中,这世上多的是求而不得,鲜少两情相悦,除非滕娘子早已爱上你,并且对你的情意铭肌镂骨,否则——”

    蔺承佑永无止尽地等下去。

    不是情愫初生,也不是偶尔萦怀,而是“铭肌镂骨”。

    冲着这四个字,蔺承佑自己,也不敢轻易冒险。

    殿里再次变得寂静。宫灯的光芒笼罩着大殿,为两人的脸庞蒙上了一层半明半暗的光影。

    殿外朔风渐起,风夹裹着雪粒,簌簌敲打着窗格。

    往年每到腊月,兴庆宫和大明宫就会热闹非凡,今晚却出奇的萧瑟。

    两人倾听着外头的风雪声,一时都未说话,许久后,蔺承佑终于有了动作,从袖中取出一样物,用手掌将其覆到桌面上。

    “今夜我来,并非来讨教解蛊之法,更无意你叙旧,我是奉父王之命给你送一样东西,顺便向你求证几件。”蔺承佑对着淳安郡王的方向,开口了。

    然后,缓缓移开手掌。

    蔺承佑的举止如此郑,淳安郡王不禁随着移动眼眸。那是一块笺纸,灯下着有些皱『乱』。

    笺纸上空无一字,蔺承佑却说:“这是严司直在遇害前用胶泥贴到靴底的,上面有四个字:岷山严四。”

    “‘严四’是严司直岷山的一位亲戚。去岁这位严四来长安找活计,在严司直家中住了一段时日,有一因为喝醉了酒,在一处僻静的巷口冲撞了一位贵人的马车——那位贵人就是你。”

    淳安郡王静静听着。

    “这件严司直在我面前提过一,他说你倾下士,人后也表里如一,你非但没怪责严四,还令人把他搀扶到路边。但是案发前不久,严四再次来长安,一次闲聊时,严司直偶然得知当时严四冲撞你之处就是蛾儿巷。那条巷子住着一位扬州的儒商,名叫王玖恩,不久之前,我和严司直就已经查到此人卢兆安静尘师太是一伙的。

    “严四坚称是在蛾儿巷撞见的你,当时那条巷子住了户人家,严司直由此开始疑心你,那之后,他着手调查卢兆安中途离开英国公府时你是否还在筵席上,尽管做得够心了,还是招来了杀之祸,他不敢笃定凶手就是你,又怕留下太明显的线索会被你的手下当场毁弃,用这种极隐晦的方式提醒我。”

    蔺承佑摩挲着那张残缺的笺纸,短短四个字,既是物证人证,也是一张清晰的“路线图”。后他顺着查下去,很快『摸』透了严司直出前的所有行程,遇害当日,严司直才从英国公府出来,此管和下人均可作证。尽管这些线索日后不足以用来定罪,但至少如明灯一般为接下来的办案照亮了方向。

    “为什么不肯放过严司直?”蔺承佑面无表情。

    他们心里都很清楚,到了那当口,严司直查到了什么线索已经无关紧要了,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举就在七日后,淳安郡王步步为营,连圣人会因长安城蓄积大量煞气提前发病都算准了。

    郡王边的皓月散人和文清散人都是无极门的高徒,无极门最善利用邪术窥测天象中的细微征兆,这一点,天下任一家道派都望尘莫及。

    早在几月前,皓月散人就出长安城中藏着命中带天煞之人,她预言长安城会有一场大祸,而圣人的怪病正是因当年的大煞物“女宿”而起,煞气若是继续蓄积,可会导致皇帝的余毒提前发作。

    淳安郡王索『性』据此定下一个举计划。这盘棋可谓险中求胜,但一旦成了,便可掀天揭地。

    “你胜券在握,严司直却势单力孤,仅凭那点单薄的证据,他是无法举证你有谋反之心的,既如此,为不肯放过他?”

    “你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了?”淳安郡王笑道,“不杀他,我焉拖延时日?那晚我故意让严司直死在道长眼皮子底下,就是为了让你们误以为我们急于灭口。”

    他不但让人给这位严司直服了毒,还取了他的一魂一魄,如不立即为严司直做法招魂,连投胎都会丧失资格。那时候清虚子和王妃已经察觉到城中有漏洞了,假如连夜找寻,很可会提前找到阴冥地界的出口,那样他也就无法在阴日那晚圣人发作时,利用那口井牵制住道长和王妃了。

    假如说这世上人人都有弱点,那么道长和王妃的弱点就是太讲“道义”。道义如同枷锁,会死死捆住一个人的手脚。如他所料,他二人果然心软了。

    为了给这位年轻官员招魂,清虚子光是做法就花了整整一日一夜工夫。就是这一天一夜,道长错失了封锁地狱之门的最佳时机。

    “这是一场赌局,容不得半点闪失。为了捱到那一日,再多杀几个李司直刘司直又如?”

    蔺承佑“注视”着前方,正如从前办案时审视每一位涉案罪犯的表情时那样。

    可惜这一他眼前有黑暗,而他的边,也再没有那样一位勤勉负责,写卷宗时永远找不到错处的严大哥了。

    蔺承佑心里像被密密的针扎中一般,猛地刺痛。

    “他姓严,叫严万春!”他断然打断淳安郡王,“岷山人氏,年二有八,隆元年登进士科,有妻,尚无子。他严万春——不单单是大理寺的一个官员。他就如你我一样,有名有姓,有血有肉!”

    说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

    淳安郡王怔住了。

    蔺承佑的话语在空旷的大殿里响,句句震人心弦。

    静默半晌,淳安郡王的表情起了微澜,他缓缓抖了抖袍袖,起环顾四周:“这宫殿。殿堂再阔大,布置再精巧,也不过是座华丽的囚笼,这就是失败者的下场。早在我谋那一日起,我就知道这是条不归路,我告诉自己:绝不出半点纰漏。一条人命,换一个稳赢的局面,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怪怪你和这位同僚太亲厚——”

    蔺承佑手指微蜷,假如严司直他关系平平,淳安郡王也难以利用严司直来拖住师公和爷娘。严大哥他关系越亲厚,就越得死。

    蔺承佑闷声低笑起来,笑声起先低不可闻,渐渐有些止不住。

    过了好一阵,蔺承佑方勉强止住了笑,然而话声充满讽刺:“亲厚?比得上我待皇叔么?”

    淳安郡王脚步一顿。

    “是。”蔺承佑自嘲点头,“换作是旁人,早在树妖在紫云楼作『乱』时我就会起疑心了。记得那晚我在『逼』问树妖是被人点化时,它突然被一道怪雷打了原形,那并非怪雷,而是专用来降妖的光明印,然而当晚因为树妖出现,伯父和一众大臣全都及时撤离,留在楼中的有寥寥数人。我在后楼捉妖时,你在前楼坐镇。我早该到,有对我了若指掌的人才一次次成功阻止我查到下一步线索。

    “胡季真公子出的那一日,你卢兆安同在英国公府赴宴……耐前脚出现在玉贞女冠观,你麾下的人马后脚纵入观中……你的手下为了混淆视线,逃时故意绕了好几条巷子,后来查到蛾儿巷,地点上勉强解释得通,但从那人出现得那样快,我就知道他们的窝藏点就在附近,而你的郡王府,玉贞女冠观仅有一墙之隔,当日态紧急,你为了提醒师太莫要『露』出马脚,不得不出下策,那是你迄今为止『露』出的最大破绽——

    “种种蛛丝马迹,都因为我对你的信任,统统撂下了。”

    蔺承佑突然止了声,殿中安静如坟,一如他此时的心境。信任如高山,并非一夕就铸就。

    “记得时候,我不常见到皇叔,七岁那年我从马上摔下,是皇叔跑过来接了我一把,当时你也才岁,自己也折了胳膊。从那次起,我就知道我这位皇叔是个好人。”蔺承佑讽刺道,“我竟不知皇叔是时变得心狠手辣的!”

    淳安郡王云淡风轻,仿佛这些话语无法在他心中激起半点波澜。

    “我若是足够心狠手辣。”他叹道,“早在几月前你着手调查我时就会设法除去你了。过去这一年,你一再坏我的,我辛苦设局对付彭家留在长安的眼线之一庄穆,却被你当场识破庄穆是被人陷害的。我费尽心思钳制宋俭和郑仆『射』,你却顺藤『摸』瓜查出静尘师太就是当年的皓月散人。我好不容易拿捏住了一心要做太子妃的武绮,你却利用她布下陷阱抓住了卢兆安和王媪。我精心布局,你步步紧『逼』。若非屡生波折,我也不至于一再损兵折将;若非怕出意外,我又需利用天地间的那股煞气做文章?”

    蔺承佑忽而刺声笑了笑:“说到武绮,我差点忘了,你算无遗策,连我们的亲也不放过。你该清楚阿麒待你如,可你为了日后控制东宫,明知武绮野心勃勃也要助她成王太子妃。那日你突然在御前说提起娶妻的,是为了『逼』我尽快求娶滕玉意?”

    面对蔺承佑的『逼』问,淳安郡王负手仰头,那恬淡无愧的神情,仿佛在蔺承佑闲聊家常。

    “你且。”他头淡然了眼蔺承佑,“如利用一位应劫者在举那晚牵绊住成王府和青云观,成更添几分胜算,那时我们差不多已经确定滕娘子上带劫,接下来我得确认滕娘子在你心目中的份量。结果一试就试出来了,你比我的还要在意她。”

    蔺承佑笑了笑,不愤懑,还有些悲凉之意。

    “可如果我没猜错,最初你谋算过自己和滕玉意的亲。”

    空气一默,淳安郡王止步了。

    “我过生辰那晚,滕玉意为了给我送紫玉鞍地去了西苑的致虚阁,碰巧你也在附近,四下里无人,你她相遇,离开的时候你好心提醒她香囊掉了,这一幕落在旁人眼里,极容易让人误会,我当是巧合,但如今细,皇叔你一向聪敏过人,不被人误会的时候绝不会落人口实,所以当晚,你就是故意的,你让我误会你滕娘子有私,从此打消对她的念头。”

    淳安郡王坦然道:“那一阵我是有过这法,不为的,就为她父亲是滕绍,如顺利娶到滕玉意,日后我趁『乱』举时,滕绍的镇海军很难不为我所用。可惜滕娘子不好拿捏,又是应劫之人,知道她频繁招惹邪祟后,我便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阴冥之井一开启,这种应劫者就是吸引煞物的最大靶子,其费心费力讨好她,不利用这一点做文章?”

    蔺承佑心中一刺,再次讽声笑起来:“可惜你千算万算,没算到最终是滕玉意让你功亏一篑。”

    那个纵跳入阴冥之井的影,是整盘棋局中最大的意外。两人同时一默,窗外雪虐风饕,风声吹得窗棱呼啦啦作响,那浩浩的风声,似吞下天地间万物,那一晚魔物作『乱』时,长安城也是这样昏天黑地。惆惋片刻,淳安郡王长叹道:“这世上,最难谋算的是人心……”

    这声叹息,有遗憾,有惆怅,唯独没有懊悔。

    蔺承佑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面前站着的仿佛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座融不化的冰山。

    心被伤到极点,反而横生出一种荒唐感,为了确认这不是一场梦,他伸出右手,『摸』索着往前探了探。

    “你很恨我爷娘?”滞了片刻,蔺承佑收手,偏过头,确认淳安郡王所在的位置,“那晚皓月散人败,你冒着『露』出破绽的风险派出多名暗卫抢夺她的魂魄,对一个外人尚且如此,可见你不是全无心肝之人,但你偏偏对兄嫂和圣人格外冷酷无情,我记得过去这几年你一直他们相处甚睦,究竟从时起你对他们有了这么深的恨意?”

    淳安郡王依旧在殿中闲散漫步,并无接话之意。

    “为了崔氏?”

    此话一出,淳安郡王宛如被人踢到了痛处,转过头,『露』出嘲讽的神『色』。

    “我记得崔氏一直被幽禁在南城的旧宅,幼时我因为好奇偷偷去过她,结果还没进门就祖父的手下逮着了,去后祖父呵斥了我一顿——”

    淳安郡王目光一冷,骤然打断蔺承佑:“你不知道的太多了!”

    短短一瞬间,他冷峻得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你是皎皎之子,我是暮夜微行,这些年发生过什么,你知道几件?”淳安郡王嘲讽道,“说起你七岁堕马,你倒是记得我和你同时受伤,但你恐怕不知道,我养伤那段时日,过来探望我的有你爷娘。你的祖父,也就是我的父王,从头到尾没来过我一眼。”

    蔺承佑的话语就像一把利刃,一下子剖开了郡王上包裹多年的层层伪装,他依旧伫立在原地,但整个人就如暗藏着惊涛骇浪的湖,再也无法维持平静的表象。

    他冷笑:“你知幼时甚少见到我,可知道我两岁那年就被父王扔到了院中?在你们尽享天伦之乐的时候,陪伴我的有『乳』娘和下人。

    “我就像父王心中一个耻辱的痕迹,被他远远扔开了。他从不来我,也不许我去澜王府给他请安。除了逢年过节,不许我到外面动。你和太子在崇文馆启蒙念时,我连国子监的大门在处都不知道,父王为了少我碰面,延请诸位名师到院为我授课。那时我年幼,不懂父王为突然如此厌憎我,大了我才明白,这一切是因为我母亲犯了错。父王为了顾全皇室的颜面不肯休她,将她常年幽禁在另一处。我去探望母亲,却连大门都进不去。我去求我的长兄帮忙,长兄却袖手旁观。”

    说到此处,他阴冷地望蔺承佑:“这就是所谓的亲情?比水还淡,比冰还冷。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父亲满口假仁假义,实则冷酷无情!”

    说来真讽刺,第一带他去探望母亲的,是两个大恶人皓月散人和文清散人。他们为了躲避朝廷的追捕闯入了那座院,一躲就是数月,数月后的某一晚,敏郎循声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皓月和文清当时很惊讶,说这孩子是他们见过的耳力最佳之人,他们哪知道,那是因为他寂寞时一个人调琴弄乐,久而久之,耳力自然比常人敏锐得多。世人都说他识音断律的本领天下第一,殊不知那是多少个独处的夜晚练就的。

    “我在院中长到六岁,平生头一遭交到了朋友。”淳安郡王自嘲地说,“文清和皓月为了活下去,变着法子讨好我。教我武功,教我道术,还教我如在人前掩藏自己的武功和内力,得知我见我母亲,就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半夜带我□□出去。世人都说他们是无恶不作的大恶人,可在我心里,他们比你父亲这样的‘善人’要忠义百倍。”

    “那是因为他们要利用你报复圣人。”蔺承佑冷冷道,“无极门害人无数,他们是首恶之徒,没有你的庇护,他们早就被抓入大牢了。”

    “那又如?”淳安郡王厉声道,“在我最孤独的时候,那些好人在处?皓月也就罢了,文清在我的地窖中一住就是五年。他们从不打听我为一个人住在院,也不在背后议论我是不是‘『奸』生子’。有在他们面前,我才自由自在地做我自己。我日夜思念母亲,但我边没有一个人肯帮我,要不是文清和皓月出现,也许我直到母亲过世前都见不到她。”

    提到母亲,淳安郡王的表情变得苦涩又狰狞。

    见到母亲前,他对母亲的感情是极端复杂的。诚然,他深深地念她,在孩子心里,世上没人替代母亲这个角『色』,尽管母子很早就被迫分离了,但他依稀记得母亲是如亲昵地叫他“敏郎”。

    但他也恨她。

    他还太,不明白这一切是谁造成的,来去,怪母亲,倘或当初母亲不犯错,他们母子也就不会分离了。

    然而,这种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见到母亲那一刻,全被狂喜和思念所淹没了。

    母亲欣喜若狂,把他抱入怀中泣不成声,他在母亲臂弯里啜泣着睡了半晚,近天亮时才被皓月和文清带。

    等到再大些,母亲告诉他:她没有背叛他的父王,这一切是被长子蔺效所陷害的,她那位名叫曾南钦的娘家旧友私下见过几面,从头到尾没有私情。父王之所以冷待他,是因为怀疑他是曾南钦的私生子,要证明当初她曾南钦并无首尾,父王就会待他如从前一样好了。

    比起这个,蔺敏更希望母亲到澜王府,但因为母亲的这句话,他开始找寻真相。

    “这一查,就是近年。说那件过去了好几年,便是新近发生,又如证明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并无私情?但我坚信母亲不会再骗我。六岁那一年,我羽翼渐丰,皓月散人顶替静尘师太接掌玉贞女冠观后,手中有了大笔银钱,而我则利用成王府每年拨到院的例银,在皓月和文清配合下,暗中豢养自己的人马。也就是这一年,我查到了当初玉尸作『乱』时的一位幸存者,此人名叫春翘,被关押在大理寺的死牢中,她不记得山上都有哪些人,但认出了曾南钦的画像,她说她亲耳听到此人对玉尸说自己是童男子,在玉尸面前,无人敢撒谎,春翘还说,当时蔺效和瞿沁瑶也在山上,这件他们也可以作证。”

    淳安郡王的脸『色』阴沉仿佛要下雨:“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我的兄嫂一直都知道真相,但过去这些年他们不但任由我父王怀疑我的血统,还任由满长安的人背后说我是‘『奸』生子’。我知道,长兄因为我母亲的缘故,历来不大喜欢我,但即便父王不许他们来我,他们也隔差五就给我送衣食,冲着这份关照,我对他们由来有崇敬没有半分憎恨,直到得知真相,我才知道他们比这世上所有的魔物都要虚伪恶心!”

    那日他带着查到的这一切,兴冲冲到澜王府去见父王,父王年岁已高病卧在床,到儿子呈上的种种证据,淡淡挥了挥手。

    “下去吧。”

    蔺敏如同被兜头淋下一盆冷水,僵在了床侧,父王明明完了这些证据,为对他还是如此冷淡?

    紧接着,他听到父王令人叫长兄和长嫂进屋,那一瞬他心里全然明白了,当初就是因为长兄证明母亲曾南钦“有染”,母亲才落到了今天的田地。

    许是长兄新近又给父王了更多证据,所以父亲并不肯相信他和母亲。毕竟比起历来厌憎的儿子,父王自然更愿意相信大儿子的说辞。

    他的努力成了笑话。

    “那之后没多久,父王就病逝了。母亲被幽禁多年体早就垮了,之所以苦苦支撑,不过是盼望着有朝一日到我的处境有转机,听说我父王到死都不原谅她,一恸之下也离世了。”蔺敏的语气冷硬如铁,“你问我为对你爷娘冷酷无情,为不问问他们为对我没有半点恻隐之心?我母亲背了一世污名,连带我也深陷泥淖,而这一切全拜你父亲所赐!”

    自他耳力过人,无论他到处,总听到那些贵『妇』在背后悄悄议论他:“人倒是好的,可惜有个那样的娘。”

    “到底是不是老王爷的亲骨肉,还真不好说。“

    这些话语就如淬了毒的箭,一次次扎入他的胸膛。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我和你们的处境迥然不同。你爷娘面上待我亲厚,其实假情假意。清虚子对你们几个非打即骂,待我却极为客套。圣人和刘皇后口口声声对我们一视同仁,但真到了说亲之时,她为你们挑的不是王郑邓武的后裔,便是外地强蕃的千金,轮到为我挑时却总是些低阶官员和外地贵胄的女儿。这些虚伪和矫情,我早就恶心透了。”蔺敏猛地笑起来,是笑声比外头的风雪还要寒凉,“没人会站出来说明当年的一切,没人会大声告诉天下我母亲没背叛过我父王,我心里比谁都清楚,要让这些人闭嘴,除非长安城我一人说了算!我差一点就成功了——”

    他厉目向蔺承佑,清隽的脸庞上满是遗憾。

    “到如今,最让我惋惜的不是败,而是谋那晚明明死了那么多人,偏偏让你爷娘侥幸逃脱了!”

    那阴狠的神态,让他上去平日判若两人。

    蔺承佑从怀中取出一个囊袋,将其放到桌上:“来之前父王嘱托我这些东西带给你。顶上这封信是当年祖父上求圣人封你为‘淳安郡王’的奏疏。剩下那些,是你母亲在闺中时做过的绣活和写过的一些信。”

    蔺敏在听到前句话时毫无反应,听到最后一句话却怔了怔,快步到桌前,拿起展开。

    一到信上的字句,他脸上闪现过一抹夹杂着耻辱和惊愕的神『色』。

    “当年你母亲在信上对密友吐『露』自己的心,说心里早就有个恋慕的郎君,可惜那位郎君门第太高贵又从未正眼过她,她为此痛苦不堪,为了排遣相思,就擅自给那位郎君做了好些绣活。这些信她一封都未寄出,绣活也全藏在自己闺房里。那时你母亲本表亲曾南钦订了亲,不久后却突然悔婚,然后以崔家女的份嫁入了澜王府做继室。你母亲嫁入不久,曾南钦越越恼恨,便潜入你母亲的闺房准备拿他当初送她的那些定情物,结果无意中搜到了这些信和绣活,那一刻他才明白,你母亲甘愿给人做继室并非单单是为了澜王府的富贵,还有的原因。”

    蔺敏死死盯着那些绣活,原本清亮的双眸,一霎儿似渗出血。那些绣活上,无一例外绣着“效”字。

    “我阿爷是很厌恶你母亲,但他因为怜惜你,早就将那日在山上斗玉尸的情形告诉了祖父,祖父冷待你和你母亲,并非是因为怀疑你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为了的缘故。曾南钦为了撇清自己和崔氏之间的关系,在狱中托人将这些东西转交给祖父。那一刻祖父才明白崔氏嫁入澜王府的初衷,或许是深觉耻辱,祖父去世前不待崔氏母子冷淡,待我阿爷也很疏离。这一点,凭你的敏慧,当初多少该有所察觉。”

    “阿爷成亲后带着我阿娘住到了成王府,祖父则常年独自待在澜王府,我不大敢去找祖父,自就师公更亲近,祖父为了少见我阿爷,甚至不让爷娘去澜王府请安——祖父晚年,过得跟你们母子一样不开心。祖父被心魔折磨了许久,直到临终前才释然,他深悔过去因为崔氏的缘故冷待你,便写下那封为你请旨封王的奏疏,说愿意将自己的食邑和封地全留给儿子,还求圣人将澜王府的宅邸换一座新府邸为你做封王之用,所以你六岁就被封为淳安郡王,食封也远远超过本朝历代王爵,伯父和阿爷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在颁布旨意的那一日,一再在满朝臣工面前强调这是祖父的遗愿。”

    可惜崔氏被软禁了这么多年,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早已飞遍了长安城每个角落,仅凭一个封号,什么也改变不了,蔺敏也好,淳安郡王也罢,一生都无法躲开这些流言蜚语。

    而一旦仇恨的种子在心里生根发芽,皇室这些后补救的举动,在蔺敏眼中自然都成了惺惺作态。

    说完这些话,周遭变得异常安静,对面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偌大一座广殿,一时间听到粗的呼吸声,蔺承佑无法视物,静静地聆听和感受。

    那是一种近乎狂『乱』的情绪,咫尺之外也被震撼和感染。

    哑默了一,蔺承佑迟滞地起,把那堆旧物留在桌上,循声往外去。

    忽听后传来“撕拉”一声响,像是纸片被撕碎了。

    紧接着又是一声,那样决绝,那样急不可待,分明急于否定什么。一声又一声,不绝于耳,很显然,桌上的信和布帛正被人恶狠狠地逐一撕碎。

    蔺承佑顿了顿,继续往前。

    那声音却戛然而止,背后冷不丁响起蔺敏的闷笑声,笑声古怪扭曲,癫狂不受遏制。

    幽静的广殿里,那满含屈辱的笑声不断响,越来越大,越来越刺人心耳。

    蔺承佑不禁停下了脚步。

    蔺敏断断续续地笑着,悲恨地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连我都骗………阿娘……我这一生……我这一生…………不值。”

    蔺承佑心中一涩,爱恨,这一刻统统成了空。推开殿门,滔滔风雪声迎面扑来,瞬间盖过了大殿中那苦痛癫狂的笑声。

    茫茫天地间,唯有雪花洁净如初,蔺承佑未作停留,径直顺着丹墀往下,寒凉刺骨的气息拂到脸上,似涤『荡』人的肺腑。双眼已盲,风雪声影响了他的判断,每几步,他就会猛地踉跄几步,后一直有脚步声相随,但没人敢扶他。

    又一次被绊倒时,蔺承佑顺势跌坐下来。

    “我累了,歇一歇。”他侧过头对后的人说,“太冷了,你们跟着到处跑了,先到仙居阁烤烤火,我认得路,稍后自会来寻你们。”

    绝圣和弃智没敢说话,任谁都得出师兄现在的心情糟糕透了,太监上前将捧在怀里的氅衣披到蔺承佑上,离开前出于习惯要留下一盏灯,蔺承佑似乎猜到他们要做什么,补充道:“留灯做什么,我又用不着。”

    几人面『色』一黯,提着灯笼静悄悄开了。

    在黑暗中静坐了许久,蔺承佑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抬头朝南方的方向眺望一晌,眼前都半点光亮都无。

    他自嘲地笑了笑,从腰间取下一管玉笛,放到唇边便要吹奏,就在这当口,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悄然靠近。

    蔺承佑放下玉笛分辨一阵,感觉对方是一缕无害的幽魂,摆了摆手示意对方开。

    那缕幽魂却执意守在他边,蔺承佑忽然意识到什么:“严大哥?”

    仿佛要应他这话,面前卷起一点微弱的风声。

    蔺承佑喉头一哽,用手往前探了探:“你来跟我道?”

    面前有一片虚无,仔细听,风声有些不同,幽魂似在含含糊糊说着什么,蔺承佑念咒打开周灵力,凝神听了一会,才听出幽魂在对他说谢。

    “需言谢。记得我第一日去大理寺点卯时,严司直就告诉过我,查案追凶本就是你我的天职。”蔺承佑涩然笑了笑,“谋害你的人落网了,那些旧案也全都查清了,严大哥,你放心吧。”

    幽魂却仍在徘徊。

    蔺承佑酸楚颔首:“我忘了,嫂子怀有孕,严大哥是舍不得嫂子。有我在一日,成王府便会关照嫂子和侄儿一日……年关在即,再不就不好投胎了,该了,让我送你最后一程。”

    风声里夹杂着叹息,幽魂似在追问蔺承佑什么。

    蔺承佑了:“我的眼睛?”

    幽魂飘『荡』到蔺承佑的颈后,似要确认那赤金『色』的蛊印还在不在。

    “不在了。”蔺承佑笑道,“蛊虫跑到眼睛里,我盲了。”

    幽魂卷起一阵风声,那是一个含含糊糊的“滕”字。

    蔺承佑一滞。

    幽魂急切徘徊,似乎在问有什么法子帮蔺承佑复明。

    蔺承佑沉默着,原来他的不快活,连幽魂都感受到。

    枯坐了一晌,忽然听到不远处跑来脚步声,绝圣和弃智放心不下他,到底头找他来了。

    幽魂被这脚步声所惊扰,一忽儿躲到了一边。

    绝圣和弃智老远就见师兄在黑暗中独坐。

    两人鼻根发酸,从到大,他们从没见过师兄这般消沉过。

    师兄这样不快活,除了因为淳安郡王的难过,一定还很担心滕娘子。再过两日就是滕娘子的六岁生辰了。纵然滕娘子为了大义又死过一,但谁也不敢保证她上的咒就一定消除了。

    偏偏师兄还不去扬州找她,因为滕娘子还没起师兄,这时候去找她,会害她失明失智的

    那日师公亲自审问了那位文清散人才知道,有刻骨的思念才克化蛊毒,除非滕娘子对师兄的情意已经铭肌镂骨——

    师兄已经等了好些日子,也许会永远等下去。

    师公说,这是师兄命中本就有的情劫。滕娘子为了补天浴日葬送了『性』命,师兄为了帮她招魂遭了天谴,一切都有因果。

    天气这样冷,再这样闷坐下去师兄会变成雪人的,两人心翼翼近前:“师兄,你在跟谁说话?”

    这一蔺承佑倒没急着撵师弟,“望”着幽魂藏匿的方向:“碰见了一位故人。吧,借你们的眼睛送严大哥最后一程。”

    滕玉意望着一封奏疏发怔。

    那是阿爷写的奏疏,奏疏上,阿爷恳请圣人同意滕家在南阳城立下一块碑,碑上写下当年祖父抗战时的大功大过,就此还真相于天下,同时立碑于城前,让后人知道曾有四千多无辜百姓惨死在守城将士手中。

    又恳请圣人收对祖父的追封。

    由此祭奠那四千多枚亡魂。

    这是数月来父亲上的第四封奏疏了,圣人仍在众臣商讨。

    放下奏疏,滕玉意起继续找东西,今日是她的生辰,为了这一日,阿爷已经好几晚没睡了。

    一到夜间,阿爷就会拖着残腿整晚守在庭中。

    姨母一家人也整日惴惴不安。

    这个六岁生辰,在家里人眼中,像是要过一个大坎似的。

    受到这紧张情绪的感染,滕玉意也几乎整夜未睡,到了今朝曙光显『露』的那一刻,阿爷眼眶红了,滕玉意也跟着眼圈发热,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到阿爷在人前落泪。

    阿姐和姨母他们也都像劫后余生。昨晚阖府都阒然无声,天一亮,所有人都活过来了。

    程伯庆幸地忙前忙后,连一贯面无表情的端福也活跃得不像话。

    各府送来的生辰礼,流水般送到她面前。

    然而府里越热闹,滕玉意就觉得心里越空。

    她老觉得自己丢了什么,一闲下来就会四处找寻。

    但姨母和阿姐问她究竟找什么,她又说不上来。

    “所有礼物都入库了?”杜夫人问程伯,病愈后滕玉意有些迟钝,这几月一直是她帮着打理内务,这两日阿玉又一直埋头找什么东西,几乎连礼单都顾不上。

    程伯说:“要是有名有姓的全都录上了。瞧,连圣人和皇后都各有赏赐呢。”

    杜夫人笑眯眯道:“把这两份赏赐放到玉儿房里的供案上供一日,圣人和皇后都是福德深厚之人,用两份赏赐帮玉儿镇一镇也好。

    杜庭兰却问:“没有名姓的那些礼物呢?”

    程伯默了默,从后捧过一个极为精巧的螺钿漆盒。

    杜夫人和杜庭兰心领神会,都悄然向滕玉意。

    打开漆盒,几人眼前一亮。

    那是一条镶满了靺鞨宝和碧玉的颈串,靺鞨宝雕镂成一朵朵玫瑰花瓣,碧玉则刻成了栩栩如生的嫩叶,细细一,连花枝上的刺儿都清晰可见。挨挨挤挤一串下来,堪称动人心魄。

    屋里人惊异得说不出话,这等精巧的宝物,满天下都未必找到第二件。奇怪这样贵的一份礼,却连名帖都没附。漆盒内外寻了个遍,连半点推测出主人份的线索都没留下。

    杜夫人和杜庭兰心头一酸,都猜到这是谁送给阿玉的生辰礼,如此心,可见唯恐惊到阿玉体内的蛊虫。

    “阿玉,过来这礼物喜不喜欢。”

    滕玉意正急着找东西,闻言过来瞅了眼。

    “喜欢吗?”

    滕玉意愕了愕,点点头坐下:“谁送的?”

    她爱不释手。

    杜庭兰心中隐隐有些失望,不,忘是一定没忘的,但道长在信里告诉过她们,有足够深的羁绊才——

    她试探着问:“你觉得应该是谁送的?”

    滕玉意愣眼着那异常可爱的玫瑰,心里益发空惘,急切地检视漆盒,孰料里外都找不到名帖。

    滕玉意有些着急:“程伯,好好查查这礼物是哪家送来的。”

    程伯得应了。

    滕玉意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跳着,焦灼起屋继续找,越找眉头越紧。

    “你到底在找什么?”杜庭兰和杜夫人上前。

    “好像丢了件东西。”滕玉意茫无头绪,“我得尽快找来,不然心里总不踏实。”

    杜夫人无奈:“你倒是说说大概是什么物件,不然我们怎么帮你找。”

    滕玉意张了张嘴,恨思索半天,却连那究竟是物还是人都说不清。

    她心急火燎,自顾自蹲下来翻找箱箧:“姨母,我也说不上来,还是我自己找吧。”

    这时下人过来说,扬州各贵要人家的女眷都到花厅了,请夫人和娘子赶快出去招待。

    “阿玉。”

    滕玉意置若罔闻。

    杜夫人和杜庭兰好先行出去招待女眷。

    可是这一等,整整半个时辰都不见滕玉意到花厅去,她可是今日的寿星,再不出现就失礼了,杜庭兰忙向众人告了罪,到内院寻滕玉意。

    到了院中,却是出奇的寂静,廊下的丫鬟们静悄悄不说话,踏进房中,连春绒和碧螺都不大对劲,几个大丫鬟都倚立在门口,屏声敛息望着屋内。

    杜庭兰焦声分开几人,一抬眼,就到滕玉意似在低头什么。

    “阿玉?”杜庭兰忐忑上前,近前上前扳滕玉意的肩膀,不料没扳动,转过一,意外到妹妹满脸是泪。

    “阿玉!”

    再妹妹手中,竟紧紧攥着一串铃铛,铃铛金灿灿圆滚滚的,却是哑默无声。

    滕玉意的泪水颗颗滚落,瞬间就湿透了玄音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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